盧郁佳:
難得今天這麼豪華絢爛的陣容,真的令人期待!我們就先請駱以軍 先生開始。
駱以軍:
原本今天是盧郁佳要來做這對談的,我打算坐第一排來聽這場對談。記得國中智力測驗分數相當高,有143,但今天在這個場合我算是地球人,台上其他三人被我歸類是來自智商相當高的半人馬星球,包括童偉格、房慧真和盧郁佳,我認為他們是亞斯柏格症患者,也就是高智商,但有人際關係障礙症候群;我好像不小心闖入了這樣一個俱樂部。在我們這輩的文學創作者通常會有一個互相炫耀的牌,就像上次遇到陳雪我就向她炫耀和童偉格喝了一下午的咖啡,他跟我講了三句話,她回我說:「他跟我講了五句話」;必需承認我是個非常能和陌生人聊天和耍寶的人,但我遇過童偉格很多次,幾乎都是我在講話。房慧真也是在不同的場合遇到,在她的文章裡我們常可以看到非常激切的情緒,包括樂生、三鶯部落或公娼等社會運動,可是在飯局裡她是非常害羞和安靜的。今年他們兩位作者各自出版了《河流》和《童話故事》兩本書,房慧真的作品我覺得就像電影《神祕河流》,童偉格就比較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鸛鳥踟躕》。很有趣的是,一個是河流的礁岸和邊界,一個是面對大海的徘徊踟躕和思索。其實,我知道很難用電影來簡化小說的印象,但我還是舉幾部電影來說明兩位給我的印象,他們給我是像公路電影《霧中風景》裡的姐弟關係,這對德國希臘裔姐弟拿著媽媽給他們的一張幻燈片,去德國找從未謀面的父親,幻燈片投影出來其實是霧中像樹的魅影,他們整個行動就是找到片中其實不存在的父親,試圖去尋找愛的那鏡頭或是傷害的最初。如果各位是他們兩位的讀者,黃錦樹在房慧真的〈序〉裡有提到,她童年對父親曾是抑鬱、漠視和不合時宜的印象。我在十年前看童偉格的小說就一直很疑惑,小說裡不斷地出現的照片是父親回來了,一旁跟著不知自己死去的亡魂,後來知道他在很小的時候,他父親也是海山煤礦的礦災受難者其中之一。這些說來像是《壹》週刊式的故事,可是讀者後來看到故事是他們逐漸地在成熟,這兩本書各自代表了豐饒和艱難的找尋之路。另外我想到第二部電影是盧貝松的《The Big Blue》,其中有個場景第二男主角與天才男主角PK潛水。皮尺雖然只有這麼長,但如果潛到人類極限的深度,只要再往下那麼小的一個刻度,在那個高壓的世界,超出人類所能承受的壓力,人的眼球可能因此爆出來,也可能七孔流血。
另外一部電影是大家所熟知的《人工智慧》,故事是講一個機器的小男孩人類母親將他丟到毀壞器人的回收場後,於是,小男孩開始尋找創造他的人類,夢想變成真正的人類。後來他找到製造機器人的總部和創造他的博士,博士對他說:「你是我的驕傲,你已經發展出人工智慧的基因裡不可能有的愛和同情。」當博士短暫離開時,他看到總部裡成千上萬與他一樣機器人,突然失去了存在感,後來他就跳海自殺,其他的細節我就不多說。他沈到海裡也是紐約因暖化被淹沒的中央公園,他面對公園裡的藍仙子並對她說:「希望讓我變成真正的人類。」最後,因為第五次冰河時期,人類的歷史已經不存在了,外星人來到地球,對人類的文明非常好奇,機器人告訴他們之後,外星人答應以他們的能力可以還原他所期望的一天。於是,小男孩拿出一根頭髮,當初他是因為剪了這根頭髮,而被他的人類母親認為有暴力傾向而丟棄。然而,這根頭髮就像今天兩位作者,透過這根頭髮去構建人類全部的文明,以及人類不存在孤伶伶的一天。我這兩天看這兩本書,不管是房慧真書裡的〈河岸生活〉或〈夜市,人生〉裡的行動,巷弄裡的細節,當時如常的一天和暗影的世界,她跳躍不同繁覆的閱讀背景,再調閱關於河流的知識,以及人們在被遺棄浮島中的生活樣貌,建構出七○年代的淡水的上游、中游和下游。再來,童偉格就更複雜了,他常運用一種核分裂或核融合的方式處理故事,就像卡夫卡、納伯可夫、佛洛依德或卡謬這些大腦袋。除此之外,他把死亡變成活著的空靈機,把回憶變成未來的火車車票,把內在的圖書館變成哲學或小說史不可言的萬花筒,就像巨大電影院裡星空下只有小男孩站在海邊的那一幕。如果看完這兩本著作情感激動的讀者,我想是怎麼講都講不完的,而他們只各自說三句話,所以那我就先介紹到止,接下來就由這兩位來談他們的作品。
房慧真:
就像駱以軍介紹的,我和童偉格是《霧中風景》裡的姐弟,所以姐姐必需先出來講話。剛才在咖啡館裡,我們才發現我只帶了童偉格的《童話故事》,童偉格也只帶了我的《河流》,就是我們都沒辦法帶自己的書,而我是書出版後,就沒辨法再去閱讀它的那種作者;所以今天我是談童偉格的《童話故事》。《童話故事》雖然很美,即使我累積了那多年的知識和教養還是沒辦法觸及,所以我只能講一些比較事俗的成份。我認識童偉格是在十年前,約是2003年,他那時已經出版《王考》。當時我是在北投山腳下的某高中實習,還不是文字創作者。童偉格已經是高中戲劇班的老師,我就潛伏在那群高中生中聽課。其實學校位於台北的邊陲地帶,就如同大家所知的戲劇班不是以升學為主,學生也不怎麼愛讀書,可是童老師準備課程用心的程度,就像他在對一群大學生上課一樣,這就好比他的書,雖然是《童話故事》,還交織了知識、自己的部份和他所看到的浮光掠影。雖然之前看過他的小說,但還是非常的驚豔,同時非常好奇他的腦袋到底是什麼樣繁複的結構;我開始寫作之後,還是不大太能夠理解。《河流》原本是《INK》裡「河濱散記」的專欄,為什麼會用這個題目?大概是我在實習結束之後,有次和童偉格巧遇,聊到我去逛環河南路上的國宅,分別位於三重堤防旁十字路口的四個區塊,路口有路橋相連。童偉格告訴我他曾在那裡租過房子,記得他告訴我一個意象,就是有名流浪漢沿著河岸堤防遶行台北,只有需要梳洗或吃飯時才會進堤防內的城市。這個意象很美,我也沒有多想,寫專欄時我就嘗試以這種方式來書寫。其實,台北是個很近河的城市,可是住城市裡的人跟河是隔絕的,往往是架著堤防,通常住在河堤旁的是像寶藏巖、南機場國宅或環河南路國宅,以往大多是城市邊綠人或中低階層的人才會住到河邊,台灣是座島嶼,可是海邊幾乎是荒涼的,就像童偉格小說常提到的那種場景。我們往往都是往市中心看,往內看,也不自覺我們是處於一座海島上。開始寫這專欄時,我就從住家汀州路開始往萬華、大稻埕、社子島,最後到淡水,並不是很完整的樣貌,其實是可以往更上游走;可是我彷彿看到的是書的最後一篇的〈看不見的城市〉,也就是說我看到的彷佛是一般住在台北城內人看不到的城市。也因為這樣子,我會覺得這個城市的邊緣是非常難抵達的,但吊詭的是,明明我們就是多山多河的海島,我們築起堤防將河隔離,海邊投入消波塊,用這些將住在這裡的人跟海或河區隔開來。當然,這幾年不論是河岸或是海岸,有人開始利用它來蓋水岸豪宅、自行車道或海灣渡假飯店,為了蓋這些,提供城內中產階級的需求,政府開始趨趕原本只求最低限生活在河岸旁的人。童偉格提到他的故鄉萬里,就是在海邊,小說裡有個人物令我印象深刻,他好像是在東海岸工作,主要是換電線桿上的某個零件,所以經常往返東岸;在他的小說裡,主角常是發生在海邊的機緣和生活的廢人,相對於河濱,河還有對岸,所以童偉格的小說,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防風林外的防風林,邊界外的的邊界。他的作品常會讓人感覺到無限大和無限遠的,永遠不曉得最後的邊際會在什麼樣的地方。
童偉格:
我今天的任務是要講超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中不能提到棒球。其實,今天的任務是要跟大家談關於房老師《河流》的讀後感。就像剛房老師提到的我們認識十年,但很少交談,主要是我個性上的缺陷。我會去某高中上課,主要是前一任老師是被學生氣走,被KO了,我像牛棚中繼出發的投手,就去代課,課堂上我把所知道與文學有關的跟這些少男少女分享,心得就是文學創作這條路很孤單,不僅孤單,而且還很催眠,就是可以把十七、十八歲的少男少女全部弄睡,覺得我還蠻厲害的!基於這點,建立了我寫作上的自信。某次在北投捷運站遇到房老師,她告訴我其實去學校有捷徑,真的有比較快,可是我不知道進辦公室要跟其他的老師說些什麼,於是就再下去把其餘三十分鐘的路補完。因為我比較不知如何與人互動,房老師有時就會像這樣出現,對我蠻慷慨的,有時就會塞一些書給我。她和大貓結婚那天我也因為颳颱風缺席,大貓也是蠻慷慨的,曾送我一個非常複雜的無人潛水艇模型,組了十年我還是組不起來,現在看起來很像隻壞掉的蟑螂;就放在我的書桌旁,每次看到都會想起一些事和有些故障的交流。我是夏天的時候收到邀請,那時我在美國愛荷華,在那裡會發現對世界文學而言,我們台灣發展的華語文學,即便是這麼多的十年都過去了,還是被當成一個邊緣的對待,這個邊緣是打從心理覺得這個就是邊緣,不自覺得就這麼的看它;所以我們用本身的異質去填補世界文學的廣闊,所以我們註定要像報導人一樣生產。即使意識到我們是如此的被對待,然後再去檢討我們自己關於世界文學的素養,就突然覺得台灣文學就像被我組壞的蟑螂潛水艇,他們跟其他世界現存的作家比起來,其實都有相當好、很完整的學識和現代文素養,可是放在世界文學的平台上,還是很奇特的,甚至他們找不到語言去說明,去讓對方理解,我們已經內化成一個相當完整的文學系統。從美國回來以後,拿到房老師的書,這書對我而言,某部份是修復了我在美國這裡那裡累積的躁鬱,或者是心有未甘,或者是詮釋的方法被誤解了。這本書對我而言,修複的意義蠻大的,分享這本小說,不,是散文,今天我們也發生了跟散文有關的吵架,對我來說,不管是對散文這個文體本身的目的或我自身對文學上的修複,是非常厚實的。很多時候寫作者必需被迫在各種場合說明自己,不管對方提供什麼樣的細部下,我們就用自己的話語去填充這整個的細部,這對我而言不是件簡單的事,消耗比大家想像得大,就像我現在的情況。不過,我們常常忘記寫作本來就是沈默,投入進去表達再這裡那裡加上自己,重覆地用另一種話語去兌換代替它,再自我翻譯,非複雜的過程,有時候它的形成對我們來說是無法解釋的東西,這是誠實的說法,如果寫完馬上可以去解釋,那就不需要寫了。
房老師從比較被容易忽視的河開始,不過,這也不盡讓大家猜想,是什麼樣的文學場域會產生這樣的文學作品,既奇怪又極其優美,寫得好像是這裡那裡用很奇怪的方式組成,又必需這裡那裡對應著時間在寫作場域中不會遇到的種種重量,所以這裡那裡就長得非常奇怪。然而這樣的寫作方式,就像駱以軍談到的必需一次一次潛入高壓的海洋當中,去測試自己會不會被瓦解,或者還是能再潛下去,每次從深海重新潛出海平面,就會有一種,哇,我還活著!我想房老師在做的,不僅是文字敘述上的傳統或是對傳統散文思考中雜帶進去情感和意見,雖然我們看到的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散文,事實上都是一個漫長的代換,代換出一個個不在場觀察的我,不僅是要像黃錦樹老師說的:「那需要有顆柔軟的心,也需要一雙勤快的腳。」我想還需要一份很堅強和堅持的勇氣。然後我去猜想,這様很奇怪、特異的,相較於其他散文寫作者而言,如何把「我」在所寫的情境當中取消掉。仔細閱讀,你們也會發現就是靜靜的,一則一則拼奏起來,它就會像一幅卷軸畫;就像藝術家不追求自我風格化,不同於找尋唯一藝術性的激進世代。當現代文學從西方進來之後,我們用自己的語言語彙去暖化,即為己用,變成這裡那裡寫得很怪的,這部看到的是,當西方文學還沒進來之前,那種從容優雅的美好時光再現。你會發現它就是在這裡,帶你去看,然後跟你展示和說明,出示所有時間上的證物,他們優雅美好的地方在哪裡,而這裡那裡流失的到底是什麼,只想讓你知道或意識到它在跟你講的幾件事。彷彿只有這樣的寫作,才能如實的描述,比較完整和全面的給讀者。當然,如黃錦樹老師指出的,已經出版的這三本是她個人的節錄,這些作品之後,不管對讀者或對文學來說,也許可以潛入更深的深海裡,再告訴我們那裡有什麼,雖然有些為難自己,也是發揮自己最大的寫作能力。不過,在被系統完整定義以前,這樣的藝術性,也是最美好最感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