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5日

房慧真&童偉格+駱以軍〈遠眺河邊風景,聆聽童話故事〉講座紀錄_(上)


盧郁佳:
難得今天這麼豪華絢爛的陣容,真的令人期待!我們就先請駱以軍 先生開始。

駱以軍:
原本今天是盧郁佳要來做這對談的,我打算坐第一排來聽這場對談。記得國中智力測驗分數相當高,有143,但今天在這個場合我算是地球人,台上其他三人被我歸類是來自智商相當高的半人馬星球,包括童偉格、房慧真和盧郁佳,我認為他們是亞斯柏格症患者,也就是高智商,但有人際關係障礙症候群;我好像不小心闖入了這樣一個俱樂部。在我們這輩的文學創作者通常會有一個互相炫耀的牌,就像上次遇到陳雪我就向她炫耀和童偉格喝了一下午的咖啡,他跟我講了三句話,她回我說:「他跟我講了五句話」;必需承認我是個非常能和陌生人聊天和耍寶的人,但我遇過童偉格很多次,幾乎都是我在講話。房慧真也是在不同的場合遇到,在她的文章裡我們常可以看到非常激切的情緒,包括樂生、三鶯部落或公娼等社會運動,可是在飯局裡她是非常害羞和安靜的。今年他們兩位作者各自出版了《河流》和《童話故事》兩本書,房慧真的作品我覺得就像電影《神祕河流》,童偉格就比較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鸛鳥踟躕》。很有趣的是,一個是河流的礁岸和邊界,一個是面對大海的徘徊踟躕和思索。其實,我知道很難用電影來簡化小說的印象,但我還是舉幾部電影來說明兩位給我的印象,他們給我是像公路電影《霧中風景》裡的姐弟關係,這對德國希臘裔姐弟拿著媽媽給他們的一張幻燈片,去德國找從未謀面的父親,幻燈片投影出來其實是霧中像樹的魅影,他們整個行動就是找到片中其實不存在的父親,試圖去尋找愛的那鏡頭或是傷害的最初。如果各位是他們兩位的讀者,黃錦樹在房慧真的〈序〉裡有提到,她童年對父親曾是抑鬱、漠視和不合時宜的印象。我在十年前看童偉格的小說就一直很疑惑,小說裡不斷地出現的照片是父親回來了,一旁跟著不知自己死去的亡魂,後來知道他在很小的時候,他父親也是海山煤礦的礦災受難者其中之一。這些說來像是《壹》週刊式的故事,可是讀者後來看到故事是他們逐漸地在成熟,這兩本書各自代表了豐饒和艱難的找尋之路。另外我想到第二部電影是盧貝松的《The Big Blue》,其中有個場景第二男主角與天才男主角PK潛水。皮尺雖然只有這麼長,但如果潛到人類極限的深度,只要再往下那麼小的一個刻度,在那個高壓的世界,超出人類所能承受的壓力,人的眼球可能因此爆出來,也可能七孔流血。

另外一部電影是大家所熟知的《人工智慧》,故事是講一個機器的小男孩人類母親將他丟到毀壞器人的回收場後,於是,小男孩開始尋找創造他的人類,夢想變成真正的人類。後來他找到製造機器人的總部和創造他的博士,博士對他說:「你是我的驕傲,你已經發展出人工智慧的基因裡不可能有的愛和同情。」當博士短暫離開時,他看到總部裡成千上萬與他一樣機器人,突然失去了存在感,後來他就跳海自殺,其他的細節我就不多說。他沈到海裡也是紐約因暖化被淹沒的中央公園,他面對公園裡的藍仙子並對她說:「希望讓我變成真正的人類。」最後,因為第五次冰河時期,人類的歷史已經不存在了,外星人來到地球,對人類的文明非常好奇,機器人告訴他們之後,外星人答應以他們的能力可以還原他所期望的一天。於是,小男孩拿出一根頭髮,當初他是因為剪了這根頭髮,而被他的人類母親認為有暴力傾向而丟棄。然而,這根頭髮就像今天兩位作者,透過這根頭髮去構建人類全部的文明,以及人類不存在孤伶伶的一天。我這兩天看這兩本書,不管是房慧真書裡的〈河岸生活〉或〈夜市,人生〉裡的行動,巷弄裡的細節,當時如常的一天和暗影的世界,她跳躍不同繁覆的閱讀背景,再調閱關於河流的知識,以及人們在被遺棄浮島中的生活樣貌,建構出七年代的淡水的上游、中游和下游。再來,童偉格就更複雜了,他常運用一種核分裂或核融合的方式處理故事,就像卡夫卡、納伯可夫、佛洛依德或卡謬這些大腦袋。除此之外,他把死亡變成活著的空靈機,把回憶變成未來的火車車票,把內在的圖書館變成哲學或小說史不可言的萬花筒,就像巨大電影院裡星空下只有小男孩站在海邊的那一幕。如果看完這兩本著作情感激動的讀者,我想是怎麼講都講不完的,而他們只各自說三句話,所以那我就先介紹到止,接下來就由這兩位來談他們的作品。

房慧真:
就像駱以軍介紹的,我和童偉格是《霧中風景》裡的姐弟,所以姐姐必需先出來講話。剛才在咖啡館裡,我們才發現我只帶了童偉格的《童話故事》,童偉格也只帶了我的《河流》,就是我們都沒辦法帶自己的書,而我是書出版後,就沒辨法再去閱讀它的那種作者;所以今天我是談童偉格的《童話故事》。《童話故事》雖然很美,即使我累積了那多年的知識和教養還是沒辦法觸及,所以我只能講一些比較事俗的成份。我認識童偉格是在十年前,約是2003年,他那時已經出版《王考》。當時我是在北投山腳下的某高中實習,還不是文字創作者。童偉格已經是高中戲劇班的老師,我就潛伏在那群高中生中聽課。其實學校位於台北的邊陲地帶,就如同大家所知的戲劇班不是以升學為主,學生也不怎麼愛讀書,可是童老師準備課程用心的程度,就像他在對一群大學生上課一樣,這就好比他的書,雖然是《童話故事》,還交織了知識、自己的部份和他所看到的浮光掠影。雖然之前看過他的小說,但還是非常的驚豔,同時非常好奇他的腦袋到底是什麼樣繁複的結構;我開始寫作之後,還是不大太能夠理解。《河流》原本是《INK》裡「河濱散記」的專欄,為什麼會用這個題目?大概是我在實習結束之後,有次和童偉格巧遇,聊到我去逛環河南路上的國宅,分別位於三重堤防旁十字路口的四個區塊,路口有路橋相連。童偉格告訴我他曾在那裡租過房子,記得他告訴我一個意象,就是有名流浪漢沿著河岸堤防遶行台北,只有需要梳洗或吃飯時才會進堤防內的城市。這個意象很美,我也沒有多想,寫專欄時我就嘗試以這種方式來書寫。其實,台北是個很近河的城市,可是住城市裡的人跟河是隔絕的,往往是架著堤防,通常住在河堤旁的是像寶藏巖、南機場國宅或環河南路國宅,以往大多是城市邊綠人或中低階層的人才會住到河邊,台灣是座島嶼,可是海邊幾乎是荒涼的,就像童偉格小說常提到的那種場景。我們往往都是往市中心看,往內看,也不自覺我們是處於一座海島上。開始寫這專欄時,我就從住家汀州路開始往萬華、大稻埕、社子島,最後到淡水,並不是很完整的樣貌,其實是可以往更上游走;可是我彷彿看到的是書的最後一篇的〈看不見的城市〉,也就是說我看到的彷佛是一般住在台北城內人看不到的城市。也因為這樣子,我會覺得這個城市的邊緣是非常難抵達的,但吊詭的是,明明我們就是多山多河的海島,我們築起堤防將河隔離,海邊投入消波塊,用這些將住在這裡的人跟海或河區隔開來。當然,這幾年不論是河岸或是海岸,有人開始利用它來蓋水岸豪宅、自行車道或海灣渡假飯店,為了蓋這些,提供城內中產階級的需求,政府開始趨趕原本只求最低限生活在河岸旁的人。童偉格提到他的故鄉萬里,就是在海邊,小說裡有個人物令我印象深刻,他好像是在東海岸工作,主要是換電線桿上的某個零件,所以經常往返東岸;在他的小說裡,主角常是發生在海邊的機緣和生活的廢人,相對於河濱,河還有對岸,所以童偉格的小說,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防風林外的防風林,邊界外的的邊界。他的作品常會讓人感覺到無限大和無限遠的,永遠不曉得最後的邊際會在什麼樣的地方。

童偉格:
我今天的任務是要講超過三句話,而且這三句話中不能提到棒球。其實,今天的任務是要跟大家談關於房老師《河流》的讀後感。就像剛房老師提到的我們認識十年,但很少交談,主要是我個性上的缺陷。我會去某高中上課,主要是前一任老師是被學生氣走,被KO了,我像牛棚中繼出發的投手,就去代課,課堂上我把所知道與文學有關的跟這些少男少女分享,心得就是文學創作這條路很孤單,不僅孤單,而且還很催眠,就是可以把十七、十八歲的少男少女全部弄睡,覺得我還蠻厲害的!基於這點,建立了我寫作上的自信。某次在北投捷運站遇到房老師,她告訴我其實去學校有捷徑,真的有比較快,可是我不知道進辦公室要跟其他的老師說些什麼,於是就再下去把其餘三十分鐘的路補完。因為我比較不知如何與人互動,房老師有時就會像這樣出現,對我蠻慷慨的,有時就會塞一些書給我。她和大貓結婚那天我也因為颳颱風缺席,大貓也是蠻慷慨的,曾送我一個非常複雜的無人潛水艇模型,組了十年我還是組不起來,現在看起來很像隻壞掉的蟑螂;就放在我的書桌旁,每次看到都會想起一些事和有些故障的交流。我是夏天的時候收到邀請,那時我在美國愛荷華,在那裡會發現對世界文學而言,我們台灣發展的華語文學,即便是這麼多的十年都過去了,還是被當成一個邊緣的對待,這個邊緣是打從心理覺得這個就是邊緣,不自覺得就這麼的看它;所以我們用本身的異質去填補世界文學的廣闊,所以我們註定要像報導人一樣生產。即使意識到我們是如此的被對待,然後再去檢討我們自己關於世界文學的素養,就突然覺得台灣文學就像被我組壞的蟑螂潛水艇,他們跟其他世界現存的作家比起來,其實都有相當好、很完整的學識和現代文素養,可是放在世界文學的平台上,還是很奇特的,甚至他們找不到語言去說明,去讓對方理解,我們已經內化成一個相當完整的文學系統。從美國回來以後,拿到房老師的書,這書對我而言,某部份是修復了我在美國這裡那裡累積的躁鬱,或者是心有未甘,或者是詮釋的方法被誤解了。這本書對我而言,修複的意義蠻大的,分享這本小說,不,是散文,今天我們也發生了跟散文有關的吵架,對我來說,不管是對散文這個文體本身的目的或我自身對文學上的修複,是非常厚實的。很多時候寫作者必需被迫在各種場合說明自己,不管對方提供什麼樣的細部下,我們就用自己的話語去填充這整個的細部,這對我而言不是件簡單的事,消耗比大家想像得大,就像我現在的情況。不過,我們常常忘記寫作本來就是沈默,投入進去表達再這裡那裡加上自己,重覆地用另一種話語去兌換代替它,再自我翻譯,非複雜的過程,有時候它的形成對我們來說是無法解釋的東西,這是誠實的說法,如果寫完馬上可以去解釋,那就不需要寫了。


房老師從比較被容易忽視的河開始,不過,這也不盡讓大家猜想,是什麼樣的文學場域會產生這樣的文學作品,既奇怪又極其優美,寫得好像是這裡那裡用很奇怪的方式組成,又必需這裡那裡對應著時間在寫作場域中不會遇到的種種重量,所以這裡那裡就長得非常奇怪。然而這樣的寫作方式,就像駱以軍談到的必需一次一次潛入高壓的海洋當中,去測試自己會不會被瓦解,或者還是能再潛下去,每次從深海重新潛出海平面,就會有一種,哇,我還活著!我想房老師在做的,不僅是文字敘述上的傳統或是對傳統散文思考中雜帶進去情感和意見,雖然我們看到的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散文,事實上都是一個漫長的代換,代換出一個個不在場觀察的我,不僅是要像黃錦樹老師說的:「那需要有顆柔軟的心,也需要一雙勤快的腳。」我想還需要一份很堅強和堅持的勇氣。然後我去猜想,這様很奇怪、特異的,相較於其他散文寫作者而言,如何把「我」在所寫的情境當中取消掉。仔細閱讀,你們也會發現就是靜靜的,一則一則拼奏起來,它就會像一幅卷軸畫;就像藝術家不追求自我風格化,不同於找尋唯一藝術性的激進世代。當現代文學從西方進來之後,我們用自己的語言語彙去暖化,即為己用,變成這裡那裡寫得很怪的,這部看到的是,當西方文學還沒進來之前,那種從容優雅的美好時光再現。你會發現它就是在這裡,帶你去看,然後跟你展示和說明,出示所有時間上的證物,他們優雅美好的地方在哪裡,而這裡那裡流失的到底是什麼,只想讓你知道或意識到它在跟你講的幾件事。彷彿只有這樣的寫作,才能如實的描述,比較完整和全面的給讀者。當然,如黃錦樹老師指出的,已經出版的這三本是她個人的節錄,這些作品之後,不管對讀者或對文學來說,也許可以潛入更深的深海裡,再告訴我們那裡有什麼,雖然有些為難自己,也是發揮自己最大的寫作能力。不過,在被系統完整定義以前,這樣的藝術性,也是最美好最感動人的。

房慧真&童偉格+駱以軍〈遠眺河邊風景,聆聽童話故事〉講座紀錄_(下)


盧郁佳:
接下來請他們各自朗誦一段對方的作品。

童偉格:
房老師這本書每個篇章都非常值得細細去讀,我所要朗讀的篇章是「上游」中的〈小城故事〉。選擇這章的原因是,它很適切地說明和強調我剛跟大家提的,或許讀過你們也會有自己的感想;這裡面所提的細節,雖然很淡,這淡是清淡和淡定的,也是美好的,我個人是心響往著,也許我讀一遍大家會更了解。(請見房慧真《河流》)

房慧真:
我很喜歡〈虐殺指南〉,先朗讀一段之後,我會跳著朗讀。(請見童偉格《童話故事》)

盧郁佳:
朗讀的這幾篇,是否在這作家朗讀中得到了不樣的生命?每個人生存深處的寂寞,回想生命中面臨挫折和創傷,通常我們會往自己的內部退縮,天地之大為什麼沒有我容身之處?為什麼沒有人了解我?為什麼其他的人看起來都比我幸運?是不是我被放錯了地方?我們看到在華語文學裡,從作家本身的黑暗時刻生長出來的作品,於是,我們有機會與這兩位作家的相遇。世界文學遊戲的規則,原本就不是為我們而訂,就算台灣的華文作家再麼天賦異稟,沒有人想要靜下來好好聽我們的作家怎麼說,那種孤寂複雜的曠味,再翻譯成遙遠的語言,去爭取冠冕,榮耀台灣。我們再回頭尋找台灣文學的美麗榮耀到底在哪裡?也不禁懷疑大家對台灣文學了解,還是大家只看翻譯文學?如沒有走進來之前,我們不能體會,原來我們和這些台灣文學作家有相同的孤單和敏感。外國文學固然美麗,這與我們現實的隔閡,所以產生了完美的假象,進而不去看我們對現實自省的文學,或許是太難受了。面對雜亂的夜市、河濱的平民和路上的街友,我們僅是勿勿一撇,因為那只會讓我們心痛。我們可以看在房慧真的作品裡,因為發自內心的觀察,而發現他們的美麗。這作品或許也說明了,我們身處都市的孤獨和內心被社會的驅逐,現在透過文學而增進彼此的認識。
最後,我想請三位作家談談小學時候的我,我們就請駱以軍 先生開始。

駱以軍:
國小時期我就是一個小胖子,和另一個同學幹盡各種壞事,後來他考上建中,在我很貧困的時候,他也很害羞地拿了一大筆錢要幫我。我們做壞事的方式,就是在永和地區的婚禮,明明是穿著白上衣和藍短褲的國中生,我們還是假裝親屬吃喜宴。而且我明明就是很笨的小胖子,他會帶我去教會找牧師辯論,我們還常去賭香腸。我小學時光,我媽是屬於孟母三遷型的,我換了三所小學,前後是私立小學,中間有段時間是國民小學,會從私立小學換到國民小學,是因為我父親去罵貪了清寒獎學金的校長,我爸在週會當者全校師生面前罵他,於是我爸就被免職了,所以他有一年的時間是沒有工作的。之後我也就轉於到縣立小學,其實我們家就是典型的外省公教家庭,並沒有多餘的錢讓我去念私立小學,念國民小學的那兩年,比起我哥哥和姐姐,就是我比他們多認識了像房慧真和童偉格這樣童年的朋友,不像私立小學的學生那麼會講話,通常都很安靜,後來到大學才知道這樣的同學,原來是外星來的巨腦人。雖然一樣在永和念書,可是私立小學和國民小學放學後的行走路線完全不一樣,縣立小學通常是往市場。小學時,我因為胖,所以出過非常多的糗,我也吃過小胖子的一些羞辱。我父母也蠻奇怪的,家裡男孩在國小時並沒有穿內褲的習慣,平常我和我哥會穿著黃埔大內褲在竹林街上亂跑,講出來我真的羞愧欲死,所以國小階段我們一直都是直接穿藍色短褲上學,記得有次體育課翻跟斗,翻過去之後,我就聽到啪一聲,結果全班都看到了我的小雞雞。我就夾著小雞雞回家換褲子,我媽才開始幫我買內褲。小學六年級時,因為老師實在太兇了,例如班上最後一名的男生和女生,其實他們是有點智能不足,我們老師會拿國語日報的報夾打他們,叫他們跪著上課。其實,我心裡每天都相當的恐慌,每天週會之後都必需看老師展演他的虐待狂。後來我實在承受不了,就跟我母親說:「如果哪天他敢那樣打我,我會去把藤條搶過來,往他臉上甩幾下,然後再去自殺。」我父母很害伯,可是他們沒料到兒子長大會是寫小說的,就將我轉到永和很小的私立小學。在那裡我的情況就像,房慧真書裡提到偷書籤,那種罪惡感一直到長大以後,而那時我一整年都在偷我爸媽的薪水袋,班上都是有錢人的小孩,我愛吹牛,卻又缺乏吹牛的想像力,說什麼我家有電梯,有傭人,我就會用偷來的錢買整套的《好小子》送給同學,很愛面子的慷慨。胖子的傷害就是有次防空演習,演習通常是蹲的姿勢。某次演習因為有個屁,平常是可以忍住再慢慢釋放的,就只會有臭味,但不會有聲音,然後再賴給沈默的同學,像童偉格這種。可是當時我錯估了,居然就在很安靜的防空演習中,噗,放了很大聲的屁,結果全班都在笑。我應該是很焦慮的,結果也跟著全班同學一起大笑,大家都停了,我還是笑個不停;結果太喧鬧了,訓導主任剛好進來,看到一個小胖子笑個不停,後來就被罰半蹲一下午,這就是我這個胖子所受到的傷害。

房慧真:
可以不要拿嘜克風嗎?我小學時長得很黑,雙眼皮很深,還有自然捲,完全長得很像個印尼人。記得小學六年級時,我父親幫我們全家辦了印尼護照,花了非常多的錢。其實,我父親是印尼華僑,一直有雙重國籍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我日後會去探索所謂的「邊緣」,有一部份是來自我父親,因為他在台灣這塊土地是沒有根的,雖然我母親是台灣人,但生活在台北我們就像生活在孤島上一樣,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在我國小時期根本沒有和親威往來的經驗,當我看到《童話故事》裡,有篇談到過年他們全家族的小孩都會去姑姑家玩,大家搭貨車去找住在現代化樓房的姑姑家玩,姑姑也會為小朋友的到來準備很多東西,這樣的敘事,對我來說是非常新鮮且陌生的,因為沒有和親威往來的經驗。小時候我幾乎不知道如何去商店買東西,因為開口說話對我來說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記得我小學時開始有麥當勞,而且點餐只要一、二、三號餐,都已經搭配好了,點餐根本不用多說,這樣點餐對我而言是一件容易的事,相較於去麵擔,我就會很恐慌,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點餐而很困擾。雖然住在台北,但我就如同童偉格剛才念到小津安二郎式的,是個拙於人際關係的往來。剛才有提到,小學六年級時,我父親想把我們全家都變成印尼人,我甚至還有印尼名字,我父親在航空公司工作,好像雅加達的分公司有個經理缺,在當時全家都變成印尼人,那是有可能的事,他很可能就此拔根。回想那時的我,應該就像村上春樹書裡世界末日的場景。那本護照也有入出境的紀錄,因為我父親工作的關係,有時會有一些免費機票,他每年都會帶我們往東南亞去,不一定回印尼,可能是泰國,也可能是馬來西亞,但我們大都是以一種貧窮旅行的方式,住便宜的旅館,沒冷氣,沒浴室,大都是印度人,旅館裡充滿印度的檀香味,對一個小孩子而言,那種經驗是非常恐佈的,也不明白為什麼每年暑假都要接受一次這種酷刑。通常這種旅行都是父親帶著我們全家在街道上遊走,也不會搭計程車,炎熱的天氣,走著走著父母就會開始吵架和打架。其實,小學階段我大都處於被拔根,飄移和熱帶南洋的環境。不過,後來回想起來,我現在會如此的去走去看,也會去東南亞不那麼現代性的城市旅行,用一種步行、緩慢、測量和觀察的方式,很詭異地,等於是複製了我父親苦行僧式的旅行,也是我童年覺得最可怕的酷刑,這就是我的童年。

童偉格:
小學時候的我,跟現在的我並沒有太大差別,不知什麼原因,小學就有這樣的白頭髮。我小學念的是一個年級只有一班的偏鄉學校,學校也很貧窮。記得小學時,校長不知去哪裡弄來了一筆經費要蓋皮影戲劇場,他就在學校五棟一樓教室的其中三棟加蓋上去。可是後來加蓋的部份,可能地基的關係,其他兩棟就像翹翹板一樣翹起來,後來一直搞不定;所以我們就一直在很大的活動中心上課,比這裡大上三倍的空間,老師講課特別有魄力,上課經常是1+1=2……,連下課同學罵髒話都是,回音很大。新蓋的那些,到我小五那年已經垮了五次。小五那年我們整年一直都沒有上課,我們就跟著編戲,跟著學怎麼雕刻,怎麼演,怎麼寫劇本。我也用僅會的國字和注音開始寫劇本。後來很高興的寫完了,拿給老師看,老師看過之後,要我繼續把它寫完,我已經忘記內容寫了什麼。於是,我又很愉快地寫,後來想起來,那也是我對寫劇本很有興趣的原因。光想到這件事,就會想到蓋不起來的劇場,還有校長的狂想,還有在完全聽不懂上課老師說什麼的奇怪空間裡渡過三年,這也是其他人沒辦法經歷的亂七八糟的小學。後來我就畢業了,大家知道偏鄉通常會有一所國中在市中心,可是那要很有膽量的人才有辦法念下去,平常會有很多身體上的鬥爭。我母親有點擔心我打不過別人,她就讓我越區就讀,國中在基隆念,高中就來台北了。對我而言,每一個時期把同學全盤換過這件事是常態,即便到了大學,高中同學還是沒人和我考上相同的系,也因為這裡那裡的遷移,造就我今天不完美的個性。我的結論就是小時候的我,和長大後的我真的長得一模一樣。

盧郁佳:
謝謝三位作家的分享!今天演講很圓滿的到這告一段落,也謝謝大家的參與!

2013年11月21日

顏忠賢 藝術家〈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講座紀錄_(上)


剛才搭計程車來的路上,通常搭車我們最怕聽到佛經或佈道的廣播節目,收音機傳來一位中年婦女非常認真投入的聲音,充滿信仰的講話方式,而且這和小時候跟我媽去拜拜聽人講經很像,仔細一聽應該是位牧師在佈道,司機非常的嚴肅也很認真在聽。她說話方式很緩慢,很有說服力,彷佛是在說一件她非常相信的事,因為現在大多數的人都講一些自己不相信的事,而且講得又快又大聲,相較之下,她說話的方式是很有力量的。內容非常有意思,她說:「我有一個五歲的女兒,某天從學校回來後跟我說,她有位同學因為不喜歡自己,所以覺得他很可憐。我問她:『為什麼妳會覺得他可憐?』她回:『如果找不到別人和他玩時,只好跟自己玩,可是他又不喜歡自己,那就不好玩了啊!那他一定很煩惱!』我告訴女兒:『妳要學會愛妳自己。』」她女兒覺得他可憐的原因是「玩」這件事;但其實這是個看似簡單卻又深刻的問題,也是教會裡牧師傳教很好的開場白,用很簡單生活的問題來討論教義,也就是一個人如果沒辦法愛自己的話,那麼他如何去愛別人,再來就是沒辦法愛自己,那又如何去愛這個世界。這是基督教討論的一個核心,愛不僅是浪漫的愛情,而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我突然覺得很心虛,應該跟司機說點什麼,在這樣密閉的空間裡,有時間的壓力和腦子還在想些事情,結果我什麼事都沒做。為什麼會以這做為今天的開場?

這題目是駱以軍幫我在八月《INK》封面人物介紹裡寫的文章,也是我書裡的序〈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很多關鍵字,或許我們用一個最簡單的方式來理解,就是「家族」,也就家族史。家族史有非常多的小說家寫,很多人都想寫,當時我在想要怎麼寫,是《紅樓夢》、《風水世家》、《全面啟動》,還是像大和劇《阿信》,或是《坂上風雲》,談兩兄弟如何完成大時代的任務,日本如何進入工業革命,轉變成亞洲唯一最強的國家,兩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日本的近代史,這又和《末代武士》完全相反。最近我從杭州回來,也聽了很多關於蘇東坡、大運河、岳飛、青蛇和白蛇,大都上千年的歷史。某天睡不著電視轉著就看到一部電影叫《辛亥革命》,之前成龍的版本已經很誇張了,當天看到的版本讓我描述一下,最好看也是最難看的開頭。遠方一棟海邊西式洋樓的豪宅,鏡頭帶到屋內,有一群男人轟趴之後衣冠不整地躺在那裡,每個人都是又高又帥,突然李冰冰進房來整收地上的衣服,有個男人醒來覺得不好意思,就往海邊跑去。奔跑過的重點是音樂、陽光和肌肉,於是他很帥氣地往海裡一躍,突然有人大喊:「覺民,趕快上來吧!」我才驚覺到那傢伙是「林覺民」耶,也就是差不多現在大一的那種年紀。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往後就是有戰爭、滿清官吏、對決以及和談,後來的起義失敗林覺民就被抓。兩廣總督審問他,意思大致是這樣:「你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這是對皇上非常不敬的事。看你還年輕,你太太也才剛生完小孩,我想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好好悔過,我可以放過你。」重點是林覺民雖然滿臉是血,但身穿著西裝,犯人還是坐在太師椅上,整體看起來就是時尚雜誌上的照片。他說:「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因為我還年輕,你們都老了……。」我只能說,這對白不知是誰寫的。兩廣總督又說了:「給你一個機會,好好的悔過或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他提高音調回說:「未來的歷史會寫到我們的,你們滿清政府已經不行了。」兩廣總督又說了:「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坐在大師椅上的林覺民:「哈哈哈……。」鏡頭回到最初的畫面,他們被處死後被丟到海裡;海裡的光線、音樂。這完全以我們現在最流行的方式來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以一種現代的的方式去理解近代歷史,用最時尚的走位方式、拍攝手法、服裝、音樂,大家可以想像那是多荒謬的事嗎?奇怪的、華麗的、不知所云又自以為是的壯烈感是怎麼回事?看完之後,我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這跟我白天聽到的,修築一千多年的大運河,隋陽帝是如何用八萬奴隸完成;岳飛死得多壯烈,小時候課本裡,「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我是在戒嚴時期長大的小孩,大家可以想像和我認知的壯烈落差有多大。我們家開過電影院,有位像《新天堂樂園》裡的老放映師,不論在戲院或到鄉下放映蚊子電影,也不管放什麼樣的電影,播之前一定要放國歌,不論恐佈的或是浪漫的,每次都要請神明和國父來剪綵。我是在這樣的時代下長大的,所以很難理解找像Super Junior一樣的花美男來演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多麼荒謬的事,一段歷史的悲愴和江湖的險惡,怎麼這種悲壯變成了鬧劇。現在電影或線上遊戲的特效愈來愈華麗,童顏巨乳拿著長槍,翻兩圈之後,打死一堆怪獸。這些是我花很長時間在思考的問題,像這樣的焦慮並不完全是來自《辛亥革命》、線上遊戲或韓國歌手,而是回到最開始我談的,開始回憶我成長的年代「我們從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意識到我們的家族」。

我這個年紀的朋友,也是被兩代夾殺的年紀,父老子幼,經常是做到流汗被嫌到流涎,但還是有很多人想寫家族。現在只有長輩過世我們同輩親人才有機會聚在彰化,堂兄弟姐妹要不是在國外,不然就是已經不住在彰化了;七個堂兄弟姐妹隔了三十年直到去年我伯父去世才再碰面。如以家族史來說,通常我們這一輩大都會有一些共同的故事,就是父親輩一定有個相當成功,而叔侄輩卻有個相當失敗的例子,甚至妻離子散;寫得再深入一點還會談論到祖父輩的。我家在彰化是開布行,整條街都是布店,布店代表的是那個時代的產業。其實,彰化布店底下就是地下錢莊的運作,你們看全台灣除了台北和高雄大都市之外,多久前就有彰化銀行,底下有一群像胡雪巖這樣的生意人撐起的,小生意人做到後來變阜康。這種例子不只在彰化,在那個年代的台灣幾乎生意人都這樣的模式在運作。我們家族是這樣起來,也是這樣垮掉的。起初我爸和伯父是在姑丈開紡織廠的工作,從小工做起,一直到轉作太子龍,當時家裡請了一些長工,而我父親那一輩的,我印象中他們每天都在下棋。我爸從做學生服的系統開始,後來參加扶輪社變成社長,再去炒股票,最後垮掉。這一整套生意的玩法,那時候我才五歲根本看不懂,就像我爸有位醫生朋友開玩笑的說,敗光財產有好幾種,一種是賭博輸光的,一種是包養女人被拐光的,像你爸這種是「熔」光的。我父親是死在十信事件,也是我們後來常會看到的電影版本,描述華爾街一群人進場炒股。這部份在書裡,我寫得非常隱晦,因為還牽扯到我父親輩非常多的人駱以軍認為如果這部份好好寫,那是彰化布業的發展史。我想如果能將30年前台灣的布業寫清楚,就像這個時代能將電子業寫清楚的道理是一樣的。布業再往前一代,就像早期台灣從礦業轉做木屐的產業,那個年代如果念資訊系跑去賣蚵仔麵線,就像《湖濱散記》的梭羅,哈佛畢業後去當流浪漢住在湖邊養狗種花;如果回到那個年代,用那個時代的行情去拿捏,我們會突然什麼事情都不懂。就像看到我家客廳有張以前的老照片,問我姑姑:「那是誰?」「那你阿公啊!」「阿公怎麼穿日本人的衣服?」「你阿公就日本校長啊!」「校長怎麼穿軍服?」「校長就是當官啊!還有一把劍,你有看到嗎?」後來我當兵知道將軍有一整套的架構,但他們穿起軍服看起來還沒有我祖父威嚴。對上一輩的長輩來說,鬍子是不能亂留的,只有家裡有長輩過世才會蓄鬍,也不是留,而是沒有時間刮;在我阿公那個日本的年代,留著鬍子是有規矩的,就像《坂上風雲》那個年代,是用來確定身份、精神狀態、官階和尊嚴。後來我爸和伯父就把那張照片,拿去做一比一的銅像放在客廳裡,那個年代什麼人會做銅像?只有蔣中正,頂多是于佑任;他們怎麼會想要把我祖父做成銅像?時間往後推,我再去打量和理解這件事,會發現家族史敘事上的差錯或介入的一個縫隙,這縫隙是什麼意思?我祖父六十歲去世,我父親是五十歲,所以四十歲時我就很緊張,會不會每況愈下,很多藝術家三十九歲就過不去了,最近快五十了,所以壓力又很大。

我大概五、六年前開始寫這本家族史的小說,剛開始是聯合報副刊的專欄。沒錯,是寫《寶島大旅社》的故事,但還不是用這個名字,當初想專欄的名字時,想要自我嘲諷又要炫,就用了「閃人」。一來是年輕人常用的流行語,再來英文是「Flash Man」,以這時代來講就是像蜘蛛人或閃電人之類的英雄,就是本來要當英雄的,可是不知怎麼老是出差錯,我是用這來自我嘲笑。以「閃人」來寫我家族消失的人,過世可能還比較好寫,有的是消失或是跑路,這也是我寫那個專欄的切入點。當時寫也不是很有把握,字數大概1000字左右,講家族裡發生的故事。其中有一篇是講,有段時間我姑丈派我父親去宜蘭看管木業的生意,所以我父親必需從彰化開車到台北,再從台北開到宜蘭,後來我們就搬到台北,週末再回彰化。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爸是去宜蘭,是有次跟我姐聊到「我爸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在做什麼?」原來當時他每天開車來回九拐十八彎,他都沒講,也就是他正從布業進到一個他完全不陌生的產業。書裡有提到那段時間我們家所呈現的奇怪狀態,我曾念過西門國小一年半,住過國賓戲院旁又髒又小的老房子,後來又搬回彰化,因為木業的生意整個垮掉;那也是台灣經濟的發展,從紡織業轉換到其他產業時的狀態,有些產業發展成功,但有些失敗了。《寶島大旅社》背後的大老闆是我姑丈的家族企業,在新加坡經歷這一次也是整個垮掉,我姑丈比我爸早去逝一年;也就是我爸當初每天來回九彎十八拐,我們不知道他在煎熬什麼或希望什麼,在新加坡他看到的又是什麼狀態,但他什麼都不講,而這個不講是很恐怖的。我也很想寫外傳,我的伯母一直很希望我們這一代有個人當醫生,雖然我堂姐是嫁給醫生,但七個當兄弟姐妹沒有人念醫科;可是我們的下一代突然大進化,好多人唸醫科。比較有趣的是,我堂妹去美國念書,畢業後是執業會計師,後來跟她的老公回新加坡定居,幾年前她跑去念學士後中醫,在商場上打了快一輩子算盤的人,開始當起史懷哲懸壼濟世。我們家族是在彰化的長夀街,長夀街上很多醫生館,我伯母的期待不是沒有原因的;書裡我寫了一整章講長夀街,跟奇怪的死亡故事有關。其中有一篇是和我四姑聊天所寫的,我父親那一輩的僅剩我四姑,她是家族裡的阿信,也是最有才氣,最漂亮的。她談到樓下租給眼科的醫生,她和這房客和不來,我姑姑不想租他們,他們也跟我姑姑說要搬走。我姑姑就跟我說:「這種事是沒有輸贏的,你知道在長夀街要找到房子開醫生館是多困難的嗎?隨便找,那個窗子不知道是不是『冤親債主卡不停』。」整本小說也是從這句話開始寫的。「冤親債主卡不停」你們大概可以知道意思,光這句話要跟我學生解釋很久,民間說的「冤親債主」,就是意外出事或家族災難不斷,需要普渡好兄弟來消災;「卡不停」是說灰塵或蜘蛛絲很久沒擦和整理,一直疊上去;整句話就是要找到沒出過事的乾淨房子不容易。她說這句話是多好笑又聰明,因為長夀街全都是診所和醫院。這本小說最重要在講的事是,如果我可以把長夀街講清楚,就可以把彰化講清楚,把彰化講清楚就是可把台灣講清楚。如果我把長夀街講清楚,就可以把我家族講清楚,可以把我講清楚,就可以把我講清楚。

顏忠賢 藝術家〈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講座紀錄_(下)


小學我們全班有七十二個人,這跟我學生講沒有人相信,考試五科滿分500分,我考499.5,只錯了0.5分,你們知道我是全班第幾名嗎?30名。不是,是42名,全班有41個人滿分,全年級最好的都在我們班。班上有一半以上的人現在是醫生,那個年代念科是要狠拼的,字典全背的那種。小學和他們一起補習壓力很大,他們書法也寫得啵棒,作文比賽幾乎都是我們班包辦。七十二個人教室一定是旁邊撞陽台,後面撞牆壁,只要太陽出來板書就看不清楚,所以要趴在陽台上抄板書;只要督學一來,參考書全丟到講台底下,我們都經歷過這種事嘛!我們班有一半以上的人當醫生的話,他們幾乎都在長夀街上開業;在那個年代如果家裡有錢的生女兒,父母會跟女兒說:「妳有辦法找個醫生,我就在長夀街蓋一家醫院,給妳當嫁妝。」長夀街的故事是這樣講的。我回去在街上常遇到我同學,我姑姑跟我說:「我看眼睛,就你們班的誰,很有禮貌,而且不跟我收錢呢!那天皮膚發癢,那個皮膚科也是你同學,你怎麼那麼多同學當醫生。還有你堂弟有個同學當精神科醫生,現在那科生意也很好,年輕人怎麼稍微一有壓力,就一直去找他。」這樣的故事版本,駱以軍在文章裡提到的,這是台灣中小城市一種奇怪又具代表性的版本,也就是小資產階級如何變成資產階級的過渡期。台灣在戰後到解嚴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在做生意,當醫生也是其中一環,這跟家族體系有關;進入現代或跟得上時代,一直是台灣人的夢,最具代表的就是當醫生或開公司。駱以軍是外省的第二代,他爸是大學中文系教授,他一直認為我是個「阿舍」敗家子,因為他很少這類的朋友;可是從小的成長環境讓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奇怪,他這樣說我才意識到考上醫生的同學,收集名車、名錶、女人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我真正的開始意識到長夀街的奇怪是,遇到一位同樣是長夀街長大的校友聊天時,她的外婆也是住在長夀街,街上有一家碗粿非常的有名,吃碗粿時她媽媽跟她說,這些話也是當年她外婆再三叮嚀她媽媽的話,「妳要認真念書,民生國小畢業考上初中,成績好的話初中可以直升高中──彰化女中,女中畢業就可以回到民生國小教書。在長夀街對面的民生國小教書,就有機會認識醫生,嫁給醫生當醫生娘。」這真是一個完美的人生劇本,以現在來看當然是個笑話和人生快轉的事,不過,這是長夀街奇怪的縮影。我為什麼要花那麼時間去談過去的長夀街?

我們一同長大的七個堂兄弟姐妹,只有我堂弟是唯一現在還留在長夀街。小時候他是最聰明,也是最貪玩的,大學考了兩次沒考上,第三年我姑姑帶他去拜八卦山大佛,他說:「如果佛祖讓我考上大學,我就吃素一年」。沒想到真的讓他考上了東海社會系夜間部,他念的社會系不是我們所談的社會學,他大二就是賣車的頭號業務員了。只有我堂弟一直都沒離開長夀街,後來老人全都他在照顧,回去他就會跟我們講街上繼續發生的故事。有次回去他說:「你文章不要亂寫啦!阿姑跟你說那個故事,聯合報刊出來之後,長夀街一坪掉了10萬。你這樣我們很難做人,整條街都知道顏忠賢就是我們家這個。」長夀街在彰化房產行情算是很不錯,整條街都是診所和醫院,因為很搶市,不太會有空屋,也就是有的話應該是出過事。另外一個更有趣的版本是,有次跟我當醫生娘的堂姐聊起,我小時候在民生國小的操場學書法和學腳踏車,剛開始學就一直摔一直摔,摔到後來就騎得飛起來了,就像電影外星人一樣。我堂姐說我頭殼壞掉了,那是我們小時候的事,現在民生國小操場多漂亮,每天早上外籍看護都推著阿伯、阿水嬸和鄰居誰到那裡散步,五年前他們還可以講話聊天「今天哪個肩胛骨很緊,誰昨晚沒睡好」。外籍看護忙著用各種語言講電話,她站在那裡半個小時,覺得他們好像在開聯合國大會一樣。五年過去,那些住長夀街的老人又更老了,說是散步根本都在昏睡,沒力氣聊了。這是多麼奇怪的景象,一生都住在長夀街的他們,都昏迷了。我爺爺是日本老師,平常還是用台語溝通,但是只要一聽到他們用日語講事情,我們就知道是在講重要的事,小孩子「有耳無嘴」。對我來說,那是長夀街老房子背後的暗影下,有什麼不能言說,而且是我不懂的。我要說的是,其實這個「冤親債主卡不停」,不只是地方,還包括了人。這些是我姑姑那一輩在長夀街上很小的一個畫面,以及在這條街上各國外籍看護服侍這些老人而出現的夢幻差錯,也是可以以小說的語言介入的縫隙。如果說長夀街做為彰化某個時代夢想的象徵「長夀一點、賺到錢、娶到好媳婦、嫁到好老公、一生容華富貴」,再變成跨國企業的夢,這就像我小時候騎腳踏車快飛起來的狀態,可是,後來變成一種碎裂的隱喻。

這也就是台灣人一直想要脫變成為現代化的國家,雖然我們各種硬體設施看起來像是現代化國家,可是我們並沒有跳脫這個模式和思維,並沒有真正進入所謂的「現代化」。以彰化八卦山大佛來講,相信在坐很多人去過,我們怎麼可以跑到佛祖的肚子,而且還可以爬上去,從鼻孔出來就可以看到整個彰化市,後來又變成兒童遊樂園的奇怪景象。回去我堂弟又跟我說,現在八卦山已經是全台灣和世界都出名的生態保護區,我們都來這裡賞鷹,牠們從南部往北飛,一定會從我們這裡經過。我們這裡實在太厲害了,八卦山實在太勇了,大家都知道老鷹會經過這裡,網子舖下去,實在太殺了,連蝴蝶也是;故事演變成這樣,和我小時候的的版本完全不一樣。八卦山是小時候和我伯父天還沒亮的清晨去爬棧道,到八卦大佛剛好天亮,我姑姑去那裡拜拜,有人在那裡喝老人茶,做早操。我查過那條老棧道,其實是台灣民主國成立時,也就是1895年台灣割讓給日本之後,台灣人不想投降,有段時間還是和日本人打杖,八卦山也是最後打得最兇的地方;當時的棧道一直保留到今天。順著棧道可以爬到山頂,山頂上有兩個砲台,旁邊有個廣播電台,那也是我媽當年十八歲從鹿港來到彰化工作的地方,她是電台的播音員,聽說電台的老台長非常的好色,她同事繪聲繪影,只要被那個台長看上幾乎都逃不掉,我媽經常害伯地跑到砲台旁哭。記得小時候爬到山頂上都是把砲台當馬騎,有次在那裡我媽跟我說,老台長第一次帶她到這裡時,她嚇得全身發抖,砲台看去剛好是大肚溪橋,台長用一種外省腔跟我媽說:「這個砲台,是日本人來打我們台灣人,只要他們過了大肚橋台灣就整個完蛋了。」其實,在小說裡我並沒有去討論太多很多類似這種省籍情節;而我主要談到的是,關於這個砲台或歷史的的各版本。有一版是說,當時日本皇太子要過橋時,砲一打過去,剛好把他們打死在橋下,後來日本人在那裡拖了兩年。就我們知道的,其實來到台灣的不是皇太子,是一位親王,他來台灣監軍,最後卻是死在台灣。這個故事更精彩的版本是,大家都講得好像廖添丁殺的,演變成「竹竿接菜刀」把他剁死的,嘉義人就說他在哪裡的廟前,也有人說是在彰化媽祖廟前,還有在台北土城他騎馬過橋時;每個故事版本都是廖添丁「竹竿接菜刀」殺的,可是我們都知道廖添丁是那個時代想像中的蝙蝠俠,根本不存在。親王來台灣監軍的日本皇室大事,他的健康狀況都有隨行的軍官做紀錄,寫得非常詳細,他死前一個月,幾月幾日體溫多少,吃了什麼藥,後來微微發冷體溫上升幾度又腹瀉,換吃什麼藥;這也是日本皇家現代醫學很重要的紀錄方式。再說,日本是一個軍隊,作戰時,什麼時候該攻下哪個山頭,失敗就切腹的時代。跟我們前面聽到的版本,拿英勇歷史來吃少女豆腐和電台賣藥兼講古:「那個紅龜跳起來,喔!日本人嚇得要死,廖添丁還沒到,日本人就跑光了……。」這種吳樂天講古的荒謬。這些對現在的我來說,以前彰化、八卦山、大佛和長夀街的記憶,好像一切都不對。

最後,我想講一個孤獨建築史《寶島大旅社》,我為什麼用這來做為家族史的隱諭,一方面是我家真的開過寶島大旅社,另一方面是前面提到的那些又如何在時間的錯亂下變形。大家都知道八卦山大佛是奈良東大寺的復刻版,日本是用青銅打造,不論是盤坐的底座或其他的細節,都刻有著名的佛教故事,非常的細膩。我們的是混泥土,比人家大兩倍,這些細節都不見了不打緊,他的背後還有像我去拔罐的開窗加鐵窗,讓大家爬上大佛鼻孔的時候,有新鮮的空氣,四周還有可愛版佛祖悟道的故事,以及到處都是鴿子大便。這我才意識到,就我小時候的世界觀來說,八卦山是史上最偉大的建築,不朽的佛祖,我們處處得到祂的庇佑,而且是有法力的神,總之,這是小時候奇怪的幻覺。當我去奈良看到那裡大佛的剎那,才恍然大誤原來八卦山是走樣的版本。這還沒有某天我在深夜Channel V」看到的畫面受創,兩個節目間的短片,彰化八卦山大佛就咔喳咔喳變形,像變形金鋼一樣,就飛走了。這怎麼可以,我們小時候最重要巨大的神保佑著我們,怎麼可以變成一台玩具飛機飛走了。這好比希望我們當醫生的伯母,後來得了失智症,孫子已經考上了台大醫科,她要去參加我侄子一中的畢業典禮時,她問:「那時候考大學?」「已經考上了,還中狀元台大醫科。」車裡她忘了又問:「那時候要考試啊?」「跟妳說過了,考中狀元台大醫科。」「我們要去哪裡?」「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啊。」「喔!那很好,很好,我很高興,等一下中午要去吃碗粿喔」我伯母就昏睡過去了,到了畢業典禮會場上,她是貴賓坐在第一排加上重聽,她就問我堂姐:「啊~哪時候會畢業?啊~考那麼久是沒考上啊!」「啊~就跟妳說,畢業又中狀元了。」我伯母人生最期待最投入的部份,當她的心願完成時,卻已經不知怎麼回事,哪裡又出了差錯。這些原本是家族史的故事,最後演變成鬧劇,並不是小說家虛構的,是真實的上演,而且具有一種奇怪的歷史美學。像「竹竿接菜刀」最有趣的不是剛提到的版本,我最喜歡的版本是,根據他們醫官的判斷,親王應該是感染了瘧疾而死的,他忽冷忽熱,吃的藥都沒有用,最後昏迷死去。這跟彰化老時代的版完全不一樣,也是充滿悲劇和鬧劇的說法,也就是說是被彰化的蚊子咬死的;從小被蚊子叮習慣的我,結果活得好好的沒事。

Q & A
老師為什麼把您的家族稱為「春宮家族」?具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正確的題目應該是「春宮」、「家族」,其實這本小說有三個軸線,有點類似《百年孤寂》,從我祖父開始談起,可是我又不想從史序上來講,或是只談家族多偉大;我比較喜歡「竹竿接菜刀」這樣的荒謬和諷刺。三個軸線,一個是我祖父和我姑婆,在日本時代所發生的故事。故事往前推到大約是100年前,我用虛構的方式,我姑婆和建總統府的建築師森山,我姑婆用妖術,他們合力把寶島大旅社蓋來。再來是我爸爸的那個年代,但我用倒序的方式去寫故事;另外有一部份是我自己的故事。故事裡的三條軸線是交纏在一起的,有一部叫寶島部,這是在寫我的童年,寫的是大概3050年前的事情,這部份是我陷入荒唐的敗家子狀態。每一代毀壞的方式也都不一樣,像我爺爺是大時代的毀壞,我姑婆的奇怪毀壞是,因為妖術、女巫和嫁到日本而出事,有點類似樊梨花的故事。我爸的部份是寫我小時候,還有和我姐聊天,和別人聊起長夀街。我的部份是,用駱以軍的說法是這個人整個毀壞,我用第一人稱,而且是個沒有家的人,跟另一個女人在台北各式各樣的汽車旅館鬼混和打砲,像春宮或者是像公路電影一樣。「旅館」雖然是家的隱喻,但同時也切斷了與上一代的連接,他像個太空飄流物;而且那個女人是森山的孫女,這等同亂倫,不過在小說裡 ,大家要很用心看才看得出來這點。「春宮」其實是第三代的隱喻,在台北不斷更換不同區的旅館,也就是在這時空下台北發生的事情。這問題我用《全面啟動》來談,這部電影的前身我覺得就是《我的野蠻女友》,一個男生認識到一位女生,而這女生不斷地在他的想像中出現,一下變成忍者殺手,又變女強人;在太空裡不斷出現的夢境,就像野蠻女友一樣都會出來找麻煩。在廝殺的過程,其實是形上學的問題,我是誰?我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因為見不到兒子的懊悔,以及對妻子去世的悔恨,愛、性和身體的內在矛盾,那就是春宮的假設,不斷地從夢境分支出去;這就像電視頻道的轉換。如果家族史回到簡單的歷史敘述上的大版本假設,可以一點懷疑都沒有嗎?我比較想寫的是這些轉換頻道所看到的和分支出去的夢,這是我在寫家族史覺得最困難的部份。這些對過去整理可以讓我們回到演講的最開始,「我們喜歡自己嗎?」「要喜歡我們這個時代有困難嗎?」

想請問老師小說裡提到的孤獨和家族之間的關係?
這個「孤獨」並不是年輕人的反叛後,需要一些文藝青年的那種孤獨。說實話,我覺得這個時代能夠一個人,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我們擁有自己多少的時間,擁有自己多少獨處的狀態;這個「孤獨」或許是我們進入這個時代,過我們想要的人生一種小心拿捏,或許只是逃走一下,這也是過去家族裡最不能容許的事情。序裡的孤獨是在談建築,就是我如何把寶島大旅社給蓋起來,蓋出華麗無比的烏托邦,可是它像巴別塔一樣是會被詛咒毀壞掉的。所以在蓋的過程中,它不斷地出事,不斷地毀壞。說過我家真的開過寶島大旅社,小時候跑到寶島大旅社時,常會覺得櫃檯上有個奇怪的雕刻,在書裡我是寫成,在日本大轟炸時代,它被拿去熔鑄成神風特攻隊的飛機,一起參加那場太平洋的戰爭。其實,日本時代有很多年輕的建築師來到台灣,他們在台灣所蓋房子,比起他們在日本蓋的進步,更大,更華麗,而且怪異,這些建築也就是這些年輕建築師實驗性的作品。森山來回到日本蓋了一個叫台灣閣的建築,而且是在京都舊皇家花園林裡,我們知道的他在台灣蓋的或日本皇家園林裡幾乎都是西式建築,但他用瓦和木頭蓋了一個中國式台灣閣;這也是非常吊詭的事。我比較不想用建築史家或評論家的角度去談,這些怪異的版本我比較想以孤獨建築史去談論;這好比《百年孤寂》第一章,邦迪亞上校被槍斃的那天早上,在市場發現了全世界最大的鑽石,於是他就買了一路拖回家,可是在路上發現鑽石不斷地變小,不斷地變小,到家鑽石完全不見了,原來他買到的不是鑽石是,是冰塊;也就是一個老家族對現代科技充滿憧憬所出現的差錯。

寫小說時是八分一之在上,其餘的八分之七在下,寫的過程什麼是您會放棄的,而哪些會讓它不斷出現的?
我說了可能大家會不相信,我是位對電腦打中文沒進化成功的人,小說實際上我寫了100萬字,我刪了20萬字,這些全都是在iphone上寫的。我用iphone手寫輸入,這45年所有的筆記有3000多個純文字檔,我只能用這個荒唐的事來回答妳的問題。彰化原是「顯彰王化」,也就是要管緊一點的地方,從老鷹到「冤親債主卡不停」,我一直在整理,即使到現在都不覺得它寫完了,這兩本是在這100年間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事,但後來又聽到我四姑講到和發生的事,又有很多外傳可以寫。其實,寫完我姑婆那段,到寶島大旅社我就一直在拿捏,還有一些奇怪的連結和小說技巧上的轉換;而且我不是一個頑固或華麗到有那麼多條件去寫一部偉大家族史或文明史的人。就像有個朋友講的,我們沒有人去談台灣從古代進入到現代文明史。我的寫作方式比較像是撿破爛,還是可以不斷地寫下去,有點像歌德寫《浮士德》歷經六十年後又重寫。寫這本小說也是有我很奇怪的心虛在裡頭,譬如家族裡有很多事是我堂弟和我姐在處理,今天我姐有來,很多小說的故事都是聽她講的。

有什麼家族的基因是不曾從您們身上失去的?
其實,我最怕聽到人家說「台灣錢淹腳目」或著「努力一定會成功」的話。我父親從小很少有機會跟我們聊天,和我們講話也是充滿哲學的意味,就像我哥要去德國念書,他扶輪社的朋友跟他說:「去德國要念很久,去美國比較快啦!」他回說:「啊~那100萬就買半台車的錢,去買氣質的!」我念大學時,有次聊天跟我爸說我不會跳舞,我爸說:「跳舞哪有什麼困難。只有兩招,先左腳伸出去之後再把右腳伸出去,再來重點就是不要踩到人家的腳。這樣跳舞就沒問題了。」這兩句話聽起來和「買氣質」都是個笑話,可是仔細去想,那是對自己人生的拿捏,只要不出差錯就可以了。第一個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能太張狂,第二是要尊重且體諒對方。「買氣質」這件事就像《十月圍城》,戲裡爸爸對念耶魯的兒子說:「我贊成革命,可是我捨不得你去啊!」他知道兒子念耶魯是國家的未來,但要壯烈成仁做父親的捨不得;我爸比較像這類的父親,他不是說我兒子要去念博士之類的話,而是多輕描淡寫。歷史是這樣寫的,胡雪巖他在每個地方都有一個小老婆,小老婆通常是掌管某個地方的錢莊,而這些小老婆跟掌櫃都有一腿,但他都不講,兩人提心吊膽;所以生意就做得好。老實說家族毀掉的過程,我們不知道我爸有多少的悔恨。我和我姐也快50歲了,也是我爸過世的年紀,我們還能好好的過下去,就是我們的餘生。對我們家族所留下來的遺產,英文我用「Legacy」,這比較是講家族的傳統、基因或教養,這是要往下傳下去的,雖然我們兩個沒人可傳,可是想想我父母的破產說不定就是一個很大的遺產;就好比我媽很喜歡講的《目蓮救母》的故事。故事是目蓮的父母是個非常有錢的人,可是做了很多壞事,老天爺覺得他們做太多壞事,所以就讓他們生了一對小孩叫金哥和銀哥,非常可愛又帥氣。目蓮的父母覺得做那麼多壞事還能得到那麼可愛的小孩,所以對老天爺有所虧欠就開始做好事,修路造橋。結果,佛祖心想糟糕了,那兩個小孩是準備要去敗他們家的,所以又讓他們生了目蓮,又乾又醜很難養,可是金哥和銀哥就死了。他的父母心想做那麼多好事,結果漂亮的小孩都死掉了,於是又開始做壞事,後來他的媽媽就死掉了。目蓮長大了,他就去枉死城救他媽媽,結果打開枉死城門放出了多少惡鬼;這也是故事的吊詭。類似這種果報的吊詭,或是說我們家擁有的遺產,或者是天機末生的部份,對這些我們有很多的不解,說不定家族的毀壞是為了讓這本小說寫出來。如果我們家族沒有破產說,大家知道我現在會過什麼樣的人生嗎?說不定就是在台中搞房地產,名車好幾台,小老婆好幾個。我高中就開始寫小說和詩,想念丁組,可是丁組不是文,就是法商,我爸跟我說念文會餓死,商跟他學就好了,念法商會害了你,去念理工或醫。我就選甲組,最後選擇念建築。他說:「這個可以,嗯~念建築就很簡單了,業主我幫你找,賺比較輕鬆一點的錢。公司開下去,找200個人幫你畫圖,案子我幫你接,我朋友很多,你不用煩惱。」如果我爸後來沒過世,我大概就像我堂哥的版本,第一年就開名車,第二年翻兩億。後來,我就變這樣了。

2013年10月23日

簡媜 作家〈銀閃閃的旅程〉講座紀錄_(上)


很高興能與大家分享今年度的新書《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書名是故意這麼取的,帶有一點浪漫的想像,勾起內心的某種慟憬,但也怕大家以為是中年的愛情故事,所以加了副標「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散文是最貼近人生現場的,不像小說可以利用虛構的方式來表達人生的主題,散文相較於其他的文類,更能夠將人生的經歷加以萃煉用文字來與讀者分享。當我們經歷不同的時段,人生會丟給我們不同的問題,是我們無從逃避的。過去四、五年間我人生經歷了長輩的老化和他們面臨疾病的過程,甚至到了人生的末程。當人生面對到這些問題時,情感的拉扯是相當巨裂的,甚至身心俱疲;不過我們換個角度來看這些經歷時,從人生和文學的角度來俯視或鳥瞰的時候,這可能是人生極為珍貴的階段。這個階段我們必需學會的不是迎接,而是告別,尤其是告別,我認為是人生非常重要的階段,也是我們要學會如何與至親至愛告別;唯有透過這些經驗,讓我們有機會檢驗過去所謂「成功的要件」,是否真的是如此。同時我也發現只有少數的人意識到這人生的階段而預做了準備,恕我直言,大多數的人都是採取迴避或脫逃的方式和態度,最後留下了一些遺憾。希望透過我自身的經驗,文字的萃煉,與大家分享其中可能面對的困難,以及事後心裡得到的平靜。為什麼會寫這本書?無庸置疑台灣進入老年化的社會,其他的數據我不多說,但有幾個數據我們可以放在心上的是,2017年時我們老人人口會超過14%,台灣進入了高齡化的社會,65歲以上算是老人。雖然我們的報章媒體也都做了呼籲,但不管家庭或政府面臨老化即將引起的問題,顯然我們還沒有做準備。根據2010年的統計,男性平均夀命76歲,女性平均夀命83歲,想想100多年前男性的平均夀命也才28歲。2012年的資料,台灣百歲以上的人瑞有2176人。然而,社會普遍的現象是,老人愈來愈多,養狗的人也很多,可是出生的嬰兒愈來愈少,年輕人不是不生,就是生得少。我們每年必需保有18萬以上的新生兒,不然台灣的老化會更加速。扶老比就更驚人了,20117個工作人口扶養一名老人,到了2039年是兩個工作人口,就要扶養一名老人。到了2039年我也是需要有人幫忙才能好好過生活的人,對於我這種內心驕傲的人來說──因為我們家是有長夀的基因,深怕輕輕鬆鬆就能活到100──結果活在看不起老人家的社會,認為老人是拖累社會或耗費資源的人,免不了又是一翻的掙扎;這是作家的職業病,凡事免不了多想。日本高齡化社會有幾個特點值得台灣借鏡的,他們有所謂的老老介護,也就是老人照顧老人;再來是無緣社會,老人家的人際關係、家族網絡和社會的交集變得淡薄,所以他們有三不宣言,一是不要喪禮,二是不要骨灰,三是不要墓園,也就不用考慮誰來參加喪禮,誰來掃墓的問題。老這件事如果我們以比較沈重的角度來看,其實延伸出許的課題和考驗在其中。雖然剛的開場有些沈重,不過換個角度來想,可以看到自己老去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這本書我很希望戰後嬰兒潮1945~50年代,正好面對人生此一階段的人來讀,還有屋簷下有老病父母的人,另外是對自己人生有主導和規劃企圖的人,有些朋友固然還年輕,但我還是希望和他們一起分享。從20102012年我有四位至親走到生命的終點,有六位熟識的朋友得了重病,這也替我上了一門生死學的課;不過,作家最擅長的就是搓一條繩來,渡河。我認為一個人老了,不僅是個人的問題,同時是一個家的事,也是整個社會的事。雖然生老病死是自然律,但我們不能毫無準備,如毫無準備是不負責任的,等於是把問題丟給家人和社會。換個角度,年輕人或做人子女的,在這段路程上我們必需做好鍛鍊,當位好的依靠和陪伴;如果欠缺規劃的話,通常是家有一老,必有一吵,家有病老,必有一倒,親情往往變成了殉葬品。我認為,人在規劃自己老年旅程之前,必需好好整頓自己的人生。這是德國作家赫塞的名言「老年是我們人生的一個階段」,既然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個階段,就要自己負責任去規劃,去充實,而不是養兒防老,把老問題丟給兒子或女兒;在我阿嬤那一代是可以這麼做的,但在我們這一代,因為我們面臨的是巨變的新社會,我們不能將老的問題完全丟給年輕人負責。赫塞他也說了:「『把意義帶給自己的人生』,當老人就像當年輕人一樣,是件『漂亮且神聖的工作』」。我們唯有做一位認真、好奇和勇於學習老人,為進入老年生活而準備,這樣才能產生意義和神聖。同時,我深信一個不快樂的人,到了65歲吃完生日蛋糕之後,不會突然變成一個快樂的人。讓自己快樂的方式每個人不同,有人從花草的季節更替,便能輕易地得到快樂,方式是要去尋找的。就像我阿嬤說的:「自己的碗自己洗,自己的人生自己整理。」人生就像碗裡的食物,有些是討厭的食物,也有喜歡的。換言之,如再65歲以前沒有整理好你的人生,沒有一種好的追求和提煉的話,我不認為65歲之後自然可以過得豐富愉悅的人生。既然是部關於生老病死的書,那麼在書裡我首先談到的是,學習如何向我們的肉身道謝。肉身是父母生給我們的,年輕時,我們基於對外貌的追求,給自己內身打的分數通常是3~5分;但到了我這個年紀時,還手腳完好,五官端正,臟器還算精良的話,一般都會給自己滿分10分。不論如何這個肉身是你今生的獨木舟當然這是到了某種年紀之後,我們才可能如此觀看人生,觀看自己的肉身,是承受多少的恩賜。我認為我是個有福的人,雖然是生長在貧困的年代,雖然物質欠缺,但餐桌上從來沒有少過一頓熱飯,精神上極為豐饒,而且承受了許多的恩賜;如從這個角度,我們會成為一個謙遜,向肉身道謝的人;也就不容易成為焦憂的養生派恐佈份子;也不會為一根白鬆而感到焦慮不安。因為遺傳的關係,我大約30多歲就開始長白頭髮,而且愈長愈多,如要跟白頭髮奮戰,一是染髮,但心想如我活到100歲,那需要持續染多少年?二是接受父母給我的樣子,我選擇了後者。書裡我也談到老化的白髮問題,可能我著力過重,引起一位讀者強烈的反應,寫了50~60幾頁的信給我,談的是染髮並沒有什麼錯,我並不是反對染髮,但染髮是不是問題?視人而定。

「我見我身,是變幻光影中一條閃亮且堅定的小舟。人生行路,悲多歡少能活著,皆是萬福。」「我身,這刻了舊痕的獨木舟,悠悠蕩蕩,仍在茫茫人海。往前,必然是叢林險路,疾病將如猛獸撲來。我應當虛心接受。」面對老化的過程,如果疾病開始來了,我們應該要欣然接受。即使我們再怎麼養生,肉身就是會敗壞,因為這就是自然律。所以大家只要想到慈禧太后,於今安在啊!最有權柄的秦始皇也不在了,大家心裡也會舒坦些,因為這是我們都會面對的事情。可是,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有這樣的體悟?這是蘇東坡晚年的養生心法「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當富。安步以當車,晚食以當肉。」我再幫他加了一句「自在以當夀」。「自在、適情、隨緣」適情,依順著性情;隨緣,因為各種條件的具足與否,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不管結果如何,就自在面對;這六個字是我到了一定年紀特別有感受。如果你的肉身帶你經歷了精彩的人生,那也就值得了。「啊,完整的人生應該五味雜陳,且不排除遍體鱗傷。」再來談到莊子和我阿嬤的名言,莊子:「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意思是能者要多勞,智者多憂慮,在我們人生的現場確實如此。孟子更直接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而我們鄉下阿嬤講的:「丈夫若才情,某就清閒;丈夫若沒才情,某就凝。」講的是命運,非常的直接,當然不是我們用來批評男性,情況相反的也是很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的版本,有的人生版本是「花好月圓春常在」,我們鄉下阿嬤講的:「筷來碗去,腳乾手乾,不必行到竈腳。」也就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凡事有人伺候;像我是每天進出廚房,為了三餐而忙碌,但想想有些人一生坎坷,諸多不順遂,再回頭看看自己的人生,雖不是很滿意,但也過得去。當我們遇到不順遂,我們不禁也是會問,為什麼給我這種人生?我喜歡自己的人生嗎?我有能力修改嗎?我在書裡提到:「如果人生是一份作業,用良心與責任為線,為他人織一匹布。我審視自己織成的布匹,線縷緊緻、圖案瑰麗,足以裁製華服。而他人織給我的,竟是破洞百出連做抹布都不能成線團,我能接受嗎?該怎麼追討?該如何釋懷?」我特別寫了這一段是因為我知道,在我們人生的現場只能要求自己做什麼,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們沒有辦法要求或期望別人成為什麼樣的人,做些什麼。如果我們的人生遇到無法為他人織布的人,我們還是「不能失去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的堅持,因為人生沒有我們要的那種公平,人生也追討不來我們所要的道歉,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也只能釋懷。對我來說人生是一趟艱困的旅程,所以在寫作的過程中,也想和我一樣的讀者來分享內心的悄悄話。如果沒有宗教的支援,也只好靠自己在內心撐起一片天和地,蓋一座心靈小屋來自我安頓。我以海明威在小說裡所寫的一段,意思大致是,為自己造一間小屋,在吉力馬扎羅山的深處有一頭凍僵的美洲豹屍體。沒有人知道,這頭豹到這麼高的地方尋找什麼?之於我們,如果你要為自己造一間離神最近的小屋,希望這座小屋裡頭裝的不是怨恨,不是裝遺憾,不是負面的情緒。我猜測那頭孤獨的豹子,到雪山峰頂,也只是想死在離神最近的地方。換言之,我既然來到人世間,不仿試試能否鍛鍊自身,成為我心目當中理想的那個人。

如果我們無法逃避心愛的人離開,那麼就好好的面對。家是糾纏的洞穴,種種因緣讓我們同在屋簷下,共同完成一些故事。為什麼書裡我會提到這些?因為你的老病死跟誰有關?父母和我們自己的生老病死無不與家人有關,唯有關係的和諧,才有助於我們接下來所面對諸多的人生課題。書裡我提到,如果你已經脫離飢餓,就不用向眾人數落為什麼上山採果的人一去不回。如果你已經渡河了,也就不用再數落曾答應幫你搭橋的人何以食言;也就是為自己的人生開墾一種格局,那麼每個人都能當自己命運的裁縫師。這是我媽媽將我們不要的衣服做成一件給親戚小孩子的衣服,當然我知道以它的款示來看,年輕的媽媽絕不會讓她的女兒穿上這件衣服,可是當時看到我媽媽非常認真誠懇的縫製這件衣服時,我的內心深受感動和鼓舞。看到這件衣服時,就好像看到我媽媽用實際的作為來告訴我,她一生面對命運的態度。我們永遠無法期許上天給我們什麼樣的命運,可是我們可以自我期許如何面對或轉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這張也是我媽媽做的百納被,在我父親過世家裡非常艱難的時候,她做過很多工作,也曾在成衣廠工作,成衣廠碎布最多,撿回來的碎布,有空時她就把它拼成這樣的一條被子。雖然我有能力買最高級的寢具,但都比不上這條被子帶給我的鼓舞和平靜。這就是台灣阿母的精神,也是她們那一輩的精神,就是將破碎補成完整。她們如何期待老天給予花好月圓春常在的人生,可是她們有一種能力就是將破碎補成完整,我想也是諸位在坐的媽媽和阿嬤的精神。接下來談到「老人共和國」,我加了三個字「內戰中」,意思並不是歧視老人。家裡的長輩老了對家庭來講確實是整個生態的翻覆,生活步調必需重新調整;就像家裡有了新生兒一樣,野蠻人入侵,根本沒辦法講道理,老人也是一樣,在某些情況下也是沒辦法講道理的。如果我們年輕時沒有意識到期許自己要變成一個有智慧的人,老了不會突然變成一個有智慧的人,有些長輩不是不願意成為有智慧的人,而是病變,例如失智或其他的病痛造成性情大變,這是兩種不同的情況。家裡有長輩生病了,做子女的來說是一大煎熬,但生病了並不是他們的錯,這時屋簷下就會掀起內戰。書裡這一卷中寫的是我阿嬤的老版本,因為我阿嬤活到100歲,所以我們很完整的看到她整個老年的過程。其實,在我父親過世之後,我阿嬤重新變成一個老媽媽,而我的母親替代我的父親外出工作,所以我們和阿嬤的親情非常的深厚,對待阿嬤我們是完全的疼愛和感恩,即便如此,面對家中長輩老化的過程,也會出現讓人火冒三丈的時候,家人之間可能會有不理智的言語對待和爭執。由此可見,老,這見事是充滿考驗的,同時是檢驗親情的厚度。親情也是需要儲蓄的,如果沒有一直增值,很快就會變成親情的負債。

簡媜 作家〈銀閃閃的旅程〉講座紀錄_(下)


人老了之後,欲望會變得很低,所以大家不要什麼都等到退休才行動,年輕時想著退休要學國標舞和要去環遊世界等等,告訴大家有些事是年輕時就要去完成的,不用等到退休,也不要把一堆事推到65歲才去做,那會來不及。因為愈老欲望就愈低,就像天黑就想回家,不喜歡在外過夜,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親情牽絆,只是想回到自己的狗窩。這不僅在我阿嬤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老人家也是如此。還有老人家需要有人跟他們聊天,我阿嬤因為喪子哭得太傷心,不到80歲眼睛就看不見了,而且她是一位自尊心很高的老人,當她眼睛還看得到時,是那種不願等人伺候的老人家,總覺得凡事自己做就可以了。可是,當她眼睛看不到之後,有很多事都沒辦法做,對家人的依賴感也會增加,有空我們就會陪她聊天,但基本原則就是聊天的內容不能當真,為什麼?舉例來說,像在我阿嬤年輕時,家裡的事從田、菜園、人到畜性樣樣都要她處理,所以她的性子很急,我們小孩如果打鬧或不乖就容易被打,甚至修理到金光閃閃。當她老年看不見時,我們會將新聞唸成台語給她聽,阿嬤只要聽到虐童案,就會感慨地說:「為什麼要打小孩?為什麼這麼殘忍?打小孩居然打得下去?」我弟就會很驚訝地問她:「妳以前為什麼打我啊!」我阿嬤會說:「哪有,我沒有打過你,我從來不打小孩。」「對,阿嬤最疼小孩,不會打小孩。」也就是老人家的記憶完全是經過一翻的篩檢,如理解這點,就不會為這種事爭執。這點可能也是大家會碰到的情況,我阿嬤年紀愈大時,她不時會提到想回鄉土葬的身後事,對當時正處於打拼事業時期的我們來說,那是非常遙遠的事,而無從答腔。雖然我們搬來台北麼多年,但是她念茲在茲就是想回鄉下老家。我們告訴她鄉下老屋己毀了大半,她會勃然大恕反斥我們:「那老屋明明還很好,百年之後要回去那裡辦喪禮。」某次,她又舊調重彈,我妹就回她:「好啦!講歸妳在講,到時再把妳BarB.Q.。」阿嬤問:「啥是BarB.Q.?」「烤肉。」火化的意思。這是在老的過程中,我們孫子會以這種開玩笑的方式跟她對應,像她也常抱怨:「眼睛瞎了,比死還慘!啊~不讓我死一死比較快活。」確實活在黑暗世界有很多不方便,但也不要當真,我們聽久也就麻木了。某天她又再唸了,在冬天裡一陣冷風吹來,她問我弟:「落地窗是不是沒關?」我弟回她:「吹一點風沒關係,空氣比較流通。」「這樣容易生病。」「妳一天到晚說要死,沒生點病是要怎麼死?」阿嬤就會笑出來了。這是她在眼睛看不到,失智也還不嚴重的時候,我們之間的相處時光,很珍貴!在過年期間我們家人會聚在一起玩大碗公擲骰子,有時候我們會捉弄阿嬤,今年不玩擲骰子了,一點意思都沒有,她老人家就會坐立不安,不一會兒就問:「嗯~今年要玩嗎?」為什麼阿嬤很熱衷玩擲骰子?因為阿嬤每丟必贏,她不是賭神,可是每次過年總能到贏一大疊的鈔票,好不快樂!這段時光對我們來說彌足珍貴,如果把這部份的親情抽離,我想我們家人之間會有一大塊的缺憾。到了晚年失智情況愈來愈嚴重,她每天早上起來就會痛哭,說她歹命,也確實她一生坎坷,我們會告訴她:「妳好命啦!孫兒都長大事業也都小有成就啊!」我們當然知道她哭是因為60多歲就失去唯一的獨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可是,在她90多歲的時候,她的記憶回到了最傷心的時刻。除了中西醫,我們甚至求神問卜都無法停止她的傷悲。只要阿嬤開始哭,我弟就必需趕快去關窗戶,擔心鄰居誤以為家暴而報警。後來,我們帶她去看精神科,情況才有改善;這也是我們要多去了解的相關醫療常識。

我們常說的「呷老有三壞:哈嘻流目屎,放尿加尿苔,放屁兼滲屎。」這台語的說法,真的很毒!「呷老有三好:顧厝,帶囝仔,死好。」說的是老人的剩餘價值,非常一針見血的台語俚語。盧梭的名言提到:「老人該做的研究,僅僅是學習該怎麼死。」這當作是自我提醒,不要記下來拿回去給父母看。好友間也會共勉彼此「祝你好死!」其中隱含了很大的祝福,也就是「善終」。老人也是分很多種,有可敬的、可愛的、可憫的,還有可~的,叫得動的只剩銀行行員;也有固執的老人,很多種,只是和大家砥礪共勉當個可愛或可敬的老人,不然會讓他人感到棘手。再來是現實狀況,當然我們希望是,有錢、有屋、有人、有事。我認為現代人不見得可以適應三代同堂,理想的狀態是住附近。這也是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就要有規劃,有所寄託,避免老年生活過得很無聊。有些老人早上七點半就將今天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沒事可做了,等著一天過去打電話給兒子女兒,這樣的老年生活也是蠻辛苦的;反之,做子女的也要想辦法幫我們的父母找事做,過去他們打拼或忙於家計,但當兒女們都成家立業之後,就不知道做什麼了;不管是父母或是我們到了中年之後,最好都要發展自己的興趣,這蠻重要的。理想的銀色生活是醫療、生活照護和活動安排,政府可以做的是盡早做好這些老人生活網絡的規劃,規劃完整的話,未來可以減少很多的社會成本。尤其我們現在很仰賴外籍看護,如果哪天無法再從其他國家找外籍看護時,我們台灣自己的長照系統能否擔起照護的責任?在書裡,我提到幾點期待是有待政府可以加緊腳步規劃的,期待三代同堂住宅,不一定是同住,但子女可以就近照顧;期待一所老人大學,也就是讓老人有地方可以學習;期待一處銀光會館,能夠提供老人參與活動的地方;期待社區照護網。再來是做子女的待老三寶六條,三寶是:聆聽、陪伴、牆頭草。除了聆聽和陪伴,牆頭草是我們不要父母說什麼立刻推翻,儘量可以用委婉或迂迴的方式,甚至不論什麼都好。六條其中幾點很重要,不要給父母臉色看和不要說傷害的話,做一個讓他們信任的子女,付出,以及感謝付出最多的人,也就是如兄弟姐妹有人待病的父母,通常那個人是最容易身心俱疲,心力絞悴的人,其他的家人必需看到這個人的付出並感謝。尤其是住在不同屋簷下,只是回來探望,短暫停留,將待病家人的一切視做理所當然;如果我們可以事先規劃的話,讓待病的家人可以得到相對應的安慰和補償,這樣也可以減少家人之間情感的消耗。但我必需講,這件事常常是被嚴重忽略的。在書裡,這點我有做一特別的陳述,希望有相同情況的讀者能被安慰到。

有一天問我阿母:「妳下輩子要不要再做人?」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要。」
我問:「妳想做什麼?」
她說:「作仙。」
我嘆了口氣說:「我也不要做人,做人太辛苦了。」
忽然驚覺,我與她相處的時間不多了。父母雖然老了,但還沒到病塌前,也是最後能夠好好相處的時刻,這時間有多長?有多短?我們並不知道,也就要好好珍惜。今年帶我老媽到台大去看花曬太陽,看完杜鵑花換看流蘇,她覺得滿地流蘇沒有善加利用太可惜,找來了袋子,我們帶著一大袋流蘇落花回去當肥料,我知道從此之後包包裡隨時要備袋子。前幾天帶了我媽和兩個姑媽坐高鐵去玩,如果哪天你們做了老人團團長請切記,第一老人永遠不守時,明明約好9點,但他們往往815就到了。因為老人家通常45點就起床了,所以村里服務的遊覽團往往是6點開車,這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第二是老人永遠會搶先付錢,即使是在公共場所或候診眾多的醫院診間,這點曾讓我困擾和生氣,但沒效,我也就欣然接受;這是老人的兩大行為手則,可能我老了也會變成這樣。第三老人永遠需要廁所,只要到有廁所的地方不仿就問一下,前一秒還說不要,後一秒就說那去一下也好。第四老人永遠需要一把椅子,約見面最好選擇有樹蔭或椅子可以坐的地方。第五是隨身攜帶小恩物,就像衛生紙、百花油、綠油精、酸梅之類的。我媽很會做各式各樣的粿、綁粽子、醬菜、豆腐乳,甚至醬油,如果有機會你會發現父母都有一身好功夫,只是你有沒有去發覺?有沒有去珍視?有沒有去傳承?當我們能感恩父母,欣賞長輩,讚譽上一代累積的功勲,這也意味著,我們已儲存熱誠的心,準備展開老年旅程。英國詩人丁尼生的詩〈尤里西斯〉中提到「我不能荒廢我的旅程,我要暢飲生命之酒,直到杯底。」在書裡的〈生命燃燒於每一瞬間〉是我談齊邦媛老師,雖然不是課堂上的直接教授的老師,但她對我的啟發和教導非常的深遠。齊老師前些年出版的《巨流河》,那是她在80歲到了林口的養生村,利用5年的時間完成的。她示範了一個非常神聖的老年生活,我不禁思考,老,到底是拔根的過程還另外一次的種植?是一條通向黑暗還是光明的路?老,一定必需悽涼悲苦?陷溺於自憐目艾的苦水裡?還是正好可以把健忘當成一支帚把,掃蕩不值得保存的檔案。老,必然要繳械投降,自此貧化了靈魂乖乖等待肉軀被啃食?還是拿出多年的智慧與文化底蘊,服膺艾略特的箴言,「人生燃燒於每一瞬間」。

老年學測必考題:1、財產要適時和適度的分配,別留下蠢財。2、照護的方式,養兒防老,可能有心,但有時也會無力照顧,是不可靠的。3、一定要養成哲學家的素養、溫潤如玉的儒者風範或曠放瀟灑的隱士,除非是失智,不然當人老時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撐。4、願望、遺囑、醫療指示與後事規劃,這些必需用一種開放的心胸來面對;這些年社會風氣漸開,有些老人家可以談或自有安排,對於無效的急救也有所討論。我姑丈生前做了一個決定,他晚年罕見疾病纏身,在過世前,某天他請我姑媽去幫他拿些文件:放棄急救,也就是安寧緩和醫療的意向書,再來是要器官捐贈,最後,他要捐大體。第二和第三項是我們很難做得到的,對家屬來說要接受更難。他意識清楚時,我姑媽再次問他:「捐大體你會後悔嗎?」無法言語的情況下,他用力的搖頭表示不後悔,因為這是他的遺願。後來病情直急轉直下,人在美國的表弟回來直奔醫院,看到病塌的父親,但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器官捐贈和捐大體。雖然之前文件是經家屬的共同認證之下完成的,但那一刻來臨時,他想推翻無法接受又懊惱。當時我請表弟與姑媽溝通確認,因為一個是他父親的遺願,再來是母子是否坦下心理情結的問題。我姑媽告訴兒子:「直到昨天你的父親還是堅定不後悔」。當初她問過我姑丈為什麼這麼做?他說:「這一生做過很多錯事,至少要做一件對社會有意義的事。」子女固然有很多不捨,但畢竟是父親最後的大願望。後來,院方評估不適合器官捐贈,符合捐大體送到台大後,院方做了很好的解釋、寬慰和感謝。大體經過一年藥物的處理,今年我姑丈的大體正式上解剖台。就在前陣子台大醫學系學生打電話給我姑媽,10多個學生到家裡拜訪,除了表達感之意,也為了解大體老師生前的情況,並詢問是否觀禮;畢竟家屬的心裡還是會有波動,於是婉拒了。最後,我姑媽告訴這些年輕聰明的孩子:「你們好好學,謝老師會保佑你們每個人,以後成為有醫德醫術很好的醫生。」如果不是我姑丈的堅定,我們就體會不到他的捨讓家屬得到的溫暖和安慰。這也是我在生死學這堂課上,遇到齊老師示範了如此神聖的老年生活,而我的姑丈讓我了解到捨的意義。這部份在書裡,我是以自我對話的方式,期許自己在老病死之路做一個自我負責的人,能夠優雅的老去,尊貴的離席。

最後,我們談到告別。我阿嬤一生非常的苦命和絕望,這樣一個絕望的女人活下來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愛」。記得阿嬤常跟我說,50年前當時我兩歲時的某個夏天,酷熱的下午她背著我,肩上還挑著東西,赤腳的她說路很燙,問我下來自己走路好不好,我不要,反而叫她走旁邊有草的地方就不燙了。去年當我阿嬤100歲時,她又再度背起我,親自教導我生死學這門課。她啟程時是冬天平日的早晨,家裡只剩外籍看護和她,當我被通知趕到,聽不到心跳,我決定不呼叫救護車;這是很艱難的時刻。我撫摸著她還溫暖的手告訴她:「阿嬤,妳現在都沒有病痛,沒有煩惱,也沒有委曲……。多謝妳一輩子為我們犧牲,在我阿爸死後將我們扶養長大。」我知道阿嬤已經100歲了,也知道她常年病塌,也知道她可以得到解脫,但告別的時刻很難,非常的困難。如果父母和長輩為我們辛苦一輩子,告別的時刻就值得我們為他們堅強。另一位是我的公公,他是位慈悲和感恩的智者。我公婆兩人是初戀情人,也是偕老的伴侶,倆人彼此為對方設想,可以給我們晚輩很多的啟發,最重要他是完成我理想人格的人。他律己甚嚴,對物極為愛惜,把節省下來的資財再拿來幫助清寒的學子;也就是〈大智度論〉裡談到的第九種風──慈悲。他在台北某商職設立獎學金20多年,因為他在16歲時,由於鄰居徐公公資助10元學費,他才得以完成學業。當他88歲時,無論如何一定要到江蘇徐公公的墳前祭拜,92歲抱者感恩的心,他家鄉的中學以徐公公的名義設立獎學金。過世前,他告訴兒子,也就是我先生說:「我有三點指示,一要遵守家族傳統,走正道。二要有信心,不要怕困難。三要勤儉克己,幫助別人,做慈善公益的事。」我父親過世時,我還小不懂得告別,而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做。某天唸報給他聽時,我告訴他:「爸爸,謝謝你裁培了一個那麼優秀的兒子給我做丈夫,我覺得做你的媳婦很榮幸。」他已病重無法多言語,他僅回了:「哪有,哪有。」還好我即時說出了對他的感謝,這也許是我們要學習的,告別前知道如何感謝。如果人的一生是旅途的話,總有一天我們要完成,而生命的真諦是什麼?不在於帶走什麼?在於留下什麼?不在於如何開始。在於怎結束?怎麼開始我們沒辦法決 定,但我們可以決定要怎麼結束,結束的時候記得要圓融。這就是一生的功課,與朋友們共勉「不管這一生的版本如何,終有一天,必須去銀閃閃的地方,領取屬於自己結束。在這之前,拿起鋤頭認真耕耘,歌頌活著的每一天!」

2013年10月17日

周志建 作家〈說故事:擁抱真實的自己〉講座紀錄_(上)


在演講之前請大家先給自己一分鐘,閉上眼睛,深呼吸,放鬆心情。剛我來的時候,樓下很多人,為什麼?沒錯,鼎泰豐。現在已經兩點半多了還是很多人在等待,等待吃鼎泰豐是一種選擇,我比較好奇的是,秋高氣爽很舒服的天氣,你可以選擇去郊遊,去泡湯,為什麼你們選擇來到這裡?我是位心靈工作者,了解有許多對生活的無奈是基於沒有選擇,但我要說的是雖然人生無奈,但我們一定有選擇。但是,有人可能會說,不管我喜不喜歡,父母就是沒辦法選擇;這點我同意,也許有些父母沒辦法給孩子足夠的愛;那麼我想請問你們,父母可以選擇兒女嗎?我這麼說好了,在某種困境之下,我們看似沒有選擇,或當我們面對人生中的一些難題,面對這些考驗時,我們又做什麼的樣決定和選擇?在去年出版的書裡,第一章寫我自己的故事「另謀出路」,也就是在這40年的歲月中我所做選擇。目前我是位心理治療師,也是位教育者,出書後又多了作家的身份,這是一連串的選擇造就今天的我。大學我並不是念心理咨商,而是念海洋學院的航管系,那可以說是一個不小心,你問我喜不喜歡,只能說不討厭,可是話說回來當初沒有考上海大,或許今天我不會站在這裡。其實,小學我是班上倒數幾名,直到國中遇到一位數學老師,某次我數學小考100分,發考卷時老師告訴其他的同學「你們只要認真努力都會進步,就像周志建這次考了100分。」這句話就像舞台上的探照燈,突然打亮了我,因此「我被看見了」,原來我可以用這種方式被看見。也因為這句話,我決定發憤圖強;所以大家不要輕忽語言的力量。當時國中畢業通常有兩種選擇,不是學習一技之長的職業學校,就是念高中;因為我家裡很窮,媽媽告訴我:「如果你念高中,就是要考大學,大學的學費你要自己想辦法。」她並沒有阻止我去念高中,但當時我是位為家裡著想的善良小孩,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我天真的誤以為人生只要有一技之長從此就可以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但別傻了,人生不是只有吃飯這件事。後來我選擇了去南部念職業學校,而我只念了一個月就休學了,為什麼?因為我們有堂課是工廠實習,第一堂課老師發給每位同學一個馬達,就是將馬達內的線圈拆了再繞回去,但我想不透,好好的馬達為什麼要打開再重新組合,看同學開心的拆組,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說每個人各有專長,我們一定要搞清楚自己是誰;對於這些機械裝置,說真的我就是不在行。當我在繞線圈時會不斷地問未滿18歲的自己:「難道我的一生,就必需與這個該死的東西為伍嗎?」答案是「不,我要重新選擇。」麻煩大家也要學會問自己問題。於是,我打電話回家告訴我爸說:「我不想念了,可不可以休學?」我爸只講了一句話:「那你就回來。」感謝我爸,我馬上辦休學回台中。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選擇,而且是為自己。我要說的是人生就是要去嘗試,發現不是你要的再回頭去找就對了,我們常誤以為人生是單行道,不是,我們永遠有機會去做選擇。

隔年重考,我考上台中一中,高一並沒有所謂的分組,我很清楚過去嘗試過的路就不要再重蹈冤枉路了,而且清楚地知道自然組並不適合我。雖然我的成績不錯,但高二我選擇了社會組,化學老師還因此找我去談,無可厚非選擇自然組是當時社會的主流價值。大學聯考時,社會組的老師們企昐我能為班上爭取到一席台、政大名校的位置,但人算不如天算,考試當天我身適不適加上心理焦慮不安,考完後心想我大概沒學校念了。我們那時還是先填自願的年代,記得我只填了6個,優先條件是國立,其次是企管學系,為什麼選擇企管?主流價值認為企管會是個賺錢的行業,再來是心想我應該是很適合與人互動的行業。結果當我拿到成績單時,才驚覺並開始回想我填過這志願嗎?「國立海洋學院航運管理系」,沒錯,是「國立」,而且還是「管理系」。當然,老師和同學們都勸我要重考,但我的任性,心想不念怎麼知道我喜不喜歡,加上年輕時對海的慟憬。其實,大學四年我念得很開心,但不是來自於學習的課程,而是教室窗外的大海。再來是因為學校不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人的互動相對比較緊密,這讓我覺習到如何與人互動,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大學生活到了大三和大四大家就開始會為自己的將來打算,當然那時我們還沒有輔導中心提供生涯規劃的課程。老實說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可以清楚地知道我不要做什麼。如以學長姐的經驗來說,畢業後的選擇通常是出國念書,考公務員或報關行的業務。但這三個都不是我的選項,而且我清楚地知道,當我們選擇了什麼樣的職業,就等於為未來選擇了什麼樣的生活形態。出國念書評估經濟狀況實在是很困難,朝九晚五和交際應酬的夜生活,更不是我要的。那麼我還能做什麼?當時雖然很少人選擇念研究所,但對我來說至少是一條路,所以我就報考了海法研究所。考研究所不是因為學歷好看,而是當時我還找不到能做什麼。記得考上研究所的夏天,我的室友要去參加義務張老師的儲訓考試,我也跟著去;結果受訓課程讓我整個人像被電到了一樣。在受訓和實習後,即使沒班,我還是經常跑到基隆的張老師見習。我經常告訴孩子們,有時不用多問別人我能做什麼,因為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即使專家或是算命師給再多建議,我能做什麼,我想做什麼,只有自己最清楚。最重要的是回到自己本身,去經歷,去嘗試,而且要相信自己,人生是有選擇的。

其實,我們所說的身、心、靈,不是三件事,而是同一件事;所以我經常會關心我的案主,他們怎麼吃,怎麼睡,有沒有運動,咨商的同時,麻煩他們要配合多運動;因為任何問題,都不是單獨面向造成的。來咨商的朋友中,有很多人誤認為他們的人生走到此,是因為別無選擇,但我要說的是,一個誤解或錯誤的相信,就會將我們帶到另一個方向去,所以面對每個選擇,我們不得不慎重,既然是自己下的決定,就不要再怨天尤人。前陣子看完《後宮甄嬛傳》,才知道為什麼這部片那麼受歡迎,因為「一人故事,眾人故事」,雖然我們身處現代,但不管在工作、家裡或在現有的體制和文化下,讓我們怕輸,怕被背叛,擔心不完美。因此我們時常在討好最有權力的人,想得到最多的愛;這就是人性,卻不知不覺過得很累。為什麼要說故事?出版《故事的療癒力量》是因為我從事敘事療法10幾年後,覺得這些經驗應該要有所整理,於是彙整成一本書。但是,我沒料想能得到這麼多回嚮,也改變了許多人的選擇,這讓我體悟到說故事的力量。當初的出版我並沒有預想去幫忙或治療誰,只是老實地述說自己和我所實踐的敘事療法,不談理論,單純地想用說事的方式,說一個很貼近人且實用的學派應用;所以收到的激勵和療癒的回嚮是出乎我所意料。每年年底我都會給自己一些時間停下來,想想明年我要做什麼,如果不停下來,我們只會一直往前衝,而且只會往同一個方向去。如果我們沒有停下來看看來時路,反問自己做這些事我開心嗎?這是我想做的嗎?如沒有去想這些問題,我們就不會去做調整。或許學習停下來不太容易,因為外在的體制總是推著我們要往前走,要進步,最後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路的方向了。書裡有幾個章節提到我的成長過程和不完美,包括我有個不完美的媽媽,她脾氣不好,甚至可以說是爆燥,老實說是位不知如何愛子女的媽媽,她讓我過得很辛苦;大家可能會認為怎麼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媽媽,但事實是如此。回到許多的案例,人為什麼會覺得活得辛苦?因為道德的束縛或社會價值觀的約束,很多事我們不能去講,即使不快樂要裝做快樂,不幸福也要裝得幸福,諸多事情不能言說。這也就是為什麼很多案例來到我們這裡,我們可以幫到忙的原因,並不是我們多有本事,而是因為平常不能跟朋友談的,沒人可以說的,在我們面前終於可以說出來了。說出來之後,不但能被聽懂,還被理解,被接納,這才是最重要的。朋友們,能好好把心裡的事說出來,相信我,這是非常有益身心健康的事!

在第二本書裡,我以親身經歷做示範,也就是說,雖然去年的出版變成暢銷書,但我不能迷失在數字裡;如果因為我老實地聽故事和說故事,分享的經驗有人因此受益,既然心理咨商師和作家的角色我都可以扮演好,有什麼理由不去做!?所以麻煩大家找到自己的天命,找到後,你們也可以輕鬆地做自己,去做可以做的事。也有人會問我「你如何做自我療癒?」我舉一個例子是,前陣子我到大陸帶工作坊,從北京到瀋陽是一個半小時。因為前一天北京下了大雨,而我出發那天是陰天,航班還是亂的,好不容易等到上飛機,在機艙裡我們又等了一個半小時才起飛。當然乘客們都很焦慮,不斷地罵空姐。我坐在那裡心裡很平靜,再看了一遍自己的書從頭到尾,以前的我遇到這種情況也是跟他們一樣焦慮,當時的平靜是我經過好幾年的自我整理和書寫,尤其是在寫完這兩本書之後,才能有今天待事待人的平靜。同時這讓我認清,我們不要試圖改變別人,甚至家人,那會徒勞無功,唯一能改變的是自己。認清這點之後,我也就不再那麼執著了,話雖如此,人生雖然有很多不完美和不足,但還是值得我們好好地去學習。舉這個例子是觀察自己,當我好好說故事之後,再重新自我審視,我變得平靜自在很多。如果沒有這些成長過程的生命經驗,如果沒有自我覺知,相信我也會和大多數的人一樣靜不下來。上個月到京都玩,我很享受那裡的寧靜,心就像被電熨斗燙平了一樣,一個寺廟通常可以待上好幾個小時,走走停停,靜靜坐在那裡也好。同為是旅人,有人草草15分鐘就參觀結束,趕往下個行程。我要說的是,如果我沒有說故事自我省思的這個過程,今天的我也會很他們一樣,那麼即使再美的東西也看不見,再好吃的食物也吃不出它的美味。現今我們沒辦法安靜下來的原因有很多,一來是外在的環境,尤其現在大家一回到家就是打開電視看新聞,接收太多的負面能量,不但浪費生命,還造成自我的耗損。二來是內在,人不是一出生就知道要立志向上,不斷地往前衝,那是在我們小時候就被灌養的價值,那個框架從小就存已在。所以也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焦慮怕輸,擔心不完美,不斷地前進,演變成沒辦法,時事造成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有很多案主來到我們這裡,也幸好他們有自覺心理的狀況,這些案例常有的情況是,與身邊的人玩心理遊戲,可能因為過去的某個缺憾,明明渴望愛,但對身邊愛你的人,常想去驗證,反而讓彼此的關係愈來愈緊張。各位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大家千萬不要上當。還有部份案例是,我們愈是討厭的人,尤其是父母,往往會讓自己變得跟他們一樣;如果不試著說自己的故事,很容易處於一種循環的狀態,難以跳脫同樣的人生劇本。今天你們選擇來到這裡,就開始學習說故事,如果我們不重新去省視過去的成長故事,可能有些缺憾和循環是我們永遠不會去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