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跟大家談的是有鹿幫我出版的兩本書,分別是《活用禪》和《莊子陪您走紅塵》,雖然是不同的思想教派,但他們對人事物卻有許多相同的看法,同時反應中華文化的某些特質,也反映我早年的心情。我是1968年來到台北念書,大一時,我到三民書局買了李鐘豫的《語體莊子》,精彩的地方會做筆記加眉批。後來又看了吳經熊的《禪學的黃金時代》,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禪學,書裡提到《六祖壇經》,於是我又去買來看。這些早年的閱讀,不管是莊子或是禪學,都深深影響我日後的人生觀、價值觀、知識觀和自然觀,跟我後來放棄從醫寫作,也有很大的關係。大學我念的是醫學,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精神醫學,對於心理學到日後對人類心靈樣貌也非常地感興趣。就如大家所知道的禪和莊子在中華文化裡,是華人心靈所呈現的一種特殊樣貌。《活用禪》和《莊子陪您走紅塵》這兩本書,是從現代知識份子的角度去解讀古書和先人的智慧,當然真正的智慧是不會隨著時代的演變而轉移,反而對我們現代的生活有所啟迪。我希望除了解讀外,同時還能活用及賦予這些古老經典新的義涵。印度佛教傳入與中國思想的激盪結合,而產生了禪,這些思想學派特別是老莊的思想。今天我的分享是會先提出一個議題,再回過頭去看莊子和禪的觀點,是否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必要時會舉一些當代的實例,和我所知道的西方思潮做一比較。首先,我們要談到的是,禪和莊子學說都是「有助脫離僵化觀念的束縛」。不管古代人或現代人會活得不自在,主要是受到僵化觀念的束縛。在這點上,不論是莊子或禪都相當有唯心論的色彩,莊子認為我們對自己、別人或世界的認知,是大多來自於我們的感官和思維的投影,我們無法認識到真正的世界,我們只能認識到感官思維所感知的世界樣貌。禪談到的是「萬象唯心現,萬法唯心造」,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世界都是心的觀照,一些觀念、律法和宗教信仰都是心所造出來的。禪有個相當知名的故事,六祖惠能到了廣州,傍晚時分,他看到兩個和尚為爭論幡動或是風動而面紅耳赤,六祖向前請他們容許讓他表達個人的意見,就他來看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他們的心在動。意思是幡動因為風吹,樹、草和其他的東西也會動,而這些表象背後的原因是心的觀照。雖然這說法和理論很古老,卻和現在的量子論不謀而合──觀察者的觀照會改變宇宙萬象。禪和莊子的觀點是,我們之所以會有貧富貴賤、優劣、成敗、得失…的差別,主要是來自個人的思維和想法,宇宙萬物本身並沒有貧富貴賤、優劣、成敗之分,也因為這些差異,所以讓人活得不自在。如要活得逍遙自在,莊子認為「虛室生白,去妄存真」,室就是我們的心靈,去除這些虛妄僵化的觀念束縛,放空心靈就會產生光明。
《莊子》第二章的〈齊物論〉,所講的「齊物」和禪宗的「無差別觀」基本上是一樣的,就是看待事物不要有差別。舉例來說,「中心與邊陲」相對的概念,請問哪裡是台灣政治經濟的「中心」?答案肯定是台北;信義和大安區又台北的中心,如能活躍於此,可說是貴顯和成功的指標,像我住邊陲的中和,就反之。莊子在〈天下篇〉中提出「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意思是,我知道天下的中心是在燕國河北的北方,越國浙江的南方;但是,就以政經中惣應該是中原才對,怎麼莊子會如此指示?如以現代的觀點來說,地球是圓的,所以任何一點或一個地方都可能是地球的中心;然而,能夠成為中心的是人,不是地方。我舉西班牙大提琴家卡薩爾斯(Pablo Casals)的例子來說明,卡薩爾斯為反對佛朗哥的集權統治,而不回西班牙,也不願到對其政權曖昧不明的英美等國演奏。由於想念故鄉,所以他隱居在西法邊界的小鎮普拉達(Prada),有許多音樂家到此找卡薩爾斯,在某段時間普拉達音樂節(Prada Casals Festival ),成了世界音樂的中心。這也說明能成為中心的是人,而不是地方。另一個是中古歐洲最傳奇的武士──亞瑟王的故事,少年亞瑟在偏野的鄉下與美女魔法師學藝,某天她帶亞瑟到城裡,回到鄉下悶悶不樂的亞瑟經常站在山上瞭望遠方,熱鬧繁華的都市令他十分嚮往。美女魔法師洞察亞瑟的心事,當有一天亞瑟又站在高處瞭望時,於是她問亞瑟:「你看著前方,有沒有盡頭?」「沒有。」接著問:「你的後方,有沒有盡頭?」「沒有。」左和右也沒有盡頭;於是,美女魔法師對亞瑟說:「既然沒有盡頭,你所在的位置,就是宇宙的中心。」受到啟發的亞瑟,日後的他所到之處便成世界的中心,所有的人事物皆繞著他轉。這兩個故事和莊子「齊物」的概念是相通的,也就是說,不管我們在哪裡,當下所在的地方也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如此才容易幸福快樂,打破僵化的思維,我們就可以減少心靈上許多的困擾。。再者,「有價與無價」的概念,我們對於事物的評價通常來自於它的價格。禪宗有則故事,弟子問曹山禪師:「世上什麼東西最貴?」禪師:「死貓頭最貴。」「為什麼死貓頭最貴?」因為無人出價,所以是無價。這也就打破用價格衡量一切的習慣,因為真正無價之寶是無法用金錢去衡量的。
第二點我要提到的是「不要被順序名相所迷惑」。「朝三暮四」一詞,我們現在解釋為善變、反覆無常,但真正的意思是出自《莊子》裡的寓言,故事是有位養猴人跟猴子說:「早上我餵你們吃三升的果子,晚上給你們吃四升。」猴子們聽了非常地憤怒,於是,養猴人換成早上餵四升,晚上三升,結果猴子們就非常的開心。所以,《莊子》的〈齊物論〉裡提到:「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莊子以猴子喻人,因為人常因為順序的差別,而產生情緒反應。有個心理學測是,當我們以聰明、勤勉、衝動、挑剔、頑固、妒忌介紹某人時,與顛倒順序妒忌、頑固、挑剔、衝動、勤勉、聰明,測驗結果顯示,後者嚮人較差的印象。那麼人生你想先苦後甘?還是先甘後苦?電視劇別明顯,好人通常先苦後甘,壞人通常是先甘後苦,這也反應我們世俗的價值觀。所以莊子提出「兩行」的概念,生活本來就有甘有苦,苦時能想到過去幸福的日子,更不要因此貶損或曲了過往的快樂,也就是整體觀照。禪宗也有類似的故事,李翱問藥山禪師:「什麼是道?」禪師指上又指下說:「明白嗎?」他說:「不明白。」禪師說了:「雲在青天水在瓶。」意思是讓你選擇當天上雲與瓶中水,大部份的人會選擇天上雲,但是兩者只是名相不同而己,本質一樣是水。也就是比喻人命起落猶如雲水浮沈,如能體會,人生就容易隨遇而安,歡喜自在。第二點是「換個角度和心情去看對手」,莊子所處的年代是戰國,也是諸子百家爭鳴的年代,所以就有儒墨的是非,這又好比我們現在的藍綠之爭。莊子對此的看法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也就是每個學派或黨派各有其成就,爭論絕對的真理,並肯定對反所否定的,否定對方所肯定的;其實,不管政治或學術的觀點各有偏頗和對錯。因為我們對宇宙萬象不可能有全面的認知,我們看到及了解到的就像瞎子摸象,只是局部的觀照。如果體認到這點,我想大家就不會爭論得那麼辛苦了。禪宗有個故事,老禪師有三個徒弟,某天為一個問題爭論不休,大師兄請師父評評理 ,大師兄完後,師父笑了:「你說得對。」不服氣地二師兄也請師父評理,師父也回了:「你說得對。」看在眼裡的小沙彌就對師父說了:「如果大師兄對,那麼二師兄就不對;反過來,二師兄對的話,大師兄就不對,您怎麼可以說兩個人都對呢?」師父笑著回應:「你說得對。」這意思是說,每個人對問題的看法各有對錯,我們只看到局部,老禪師也可以回應「你說得不對。」,但他慈悲為懷樂與人為善,所以從對與善的一面去看待事物。「莫若以明」是莊子對儒墨是非最後所下的註解,就是我們對很多事情就像瞎子摸象一樣,看到的只是局部,如對事情能有一個整體的觀照的話,才能跳脫是非的巢臼。
同時,莊子提出了「真正的理解與和諧」,在〈齊物論〉中:「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也就是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若以現代的說法是,從A的觀點來解釋B的觀點不是A,不如以B的觀點來解釋A不是B。意思是說,要打破個人想法上的侷限和迷思,不如以另一個觀點來看問題,才能有一個整體的觀照。不只是儒墨是非,我們現在的政治的對立也是如此,因為不想了解對方又堅持自己的觀點所造成的對立,莊子若要活在現在的台灣,可能也會認為要以不同的角度看事情,才能打破政治對立的僵局。曾有位西方哲學家說過,如有人罵我們是笨蛋,我們可能會火冒三丈,如有人罵我們是瞎子,我們應該不會生氣,反而會認為對方是瘋子。因為有沒有瞎是具體的事實,但內心深處對我們是不是笨蛋,卻有很深的懷疑。換作沒有對錯的政治立場,又或許各有對錯,我們會憤怒或許是因為內心深處對於自己的立場是否正確,有很深的疑慮。我們若以亞里斯多德對和諧的解釋──自然界是用對立來產生和諧──透過對立來製造和諧,來看待這些對立是非對錯,或許我們的心會比較開闊。第四點我要提到的是「打破我執的思考訓練」。在《六祖壇經》裡,六祖惠能提出三十六組相對的觀念「明暗、有無、色空、動靜、清濁、凡聖」,他認為要離兩邊不偏執,如何自我訓練?書裡提到了:「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許多語錄就是奉行惠能的這套思考訓練,之所以這麼做,主要目的是打破「我執」,跳脫思考框架,不偏頗,自我超越訓練。生活要自在,對於得失我們也可以自我訓練,「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得而復失,失而復得;不得不失;得亦無所得,失亦無所失。」莊子談及「昭文鼓琴」也有相似的看法,不論昭文琴藝如何了得,必然有些他表現不出來的,除非不做,才沒有得失的問題;意思是除非不做,做任何事有得必有失。但不是消極以對,對於得失「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我們必需拉長時間來看。大家熟悉的「塞翁失馬」也是,我再舉馬來西亞華僑謝英福的例子來說明,馬來西亞有間鋼鐵公司面臨倒閉的命運,當時首相馬哈迪找上移民馬來西亞後來成為富商的華佸謝英福,他二話不說就出手挽救,有許多人勸退他,可是他表示當初來馬來西亞身上只有五塊錢,是這個國家讓我致富的,即使失敗了,我也只損失了五塊錢。對於得失,如我們能放寬心和拉長時間來看的話,才能打破觀念上的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