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6日

宇文正〈在無情荒地開出我們有情的花〉講座記錄_(上)

許悔之:宇文正的散文有著一種非常特別的特質,我作為一個愛讀書的人、編輯的人,我的歲月很長久,大概我的人生20多年來都在做編輯的工作。
有一部份是對於本能的喜愛,那個喜愛是我喜歡這個作家的作品,我會想:這個作家能夠出什麼樣的書?書應該叫什麼?長期以來,我看宇文正的散文,今天正好看到她在寫家庭代工,一個5年級生的共同回憶時,她寫到她媽媽過世的時候,深深的引動了我。

那應該是一個很傷痛的事情,比方說我寫過關於我父親的一篇文章:《我一個人記住就好》。這是一個人別人讀起來會有壓力、不快樂的文章,可是她想念、追憶母親的方式,會覺得她還會有笑中帶淚。我覺得這是在臺灣的散文當中是很少見的,很可貴的直述。
通常我們在談生命中類似的經驗,都會怕太靠近,太靠近,讀者容易覺得暈眩、灼熱、有壓力。文學是一個藝術,它必須要有一個距離去喚起你的感覺,同時喚起同感的感動。

在這本書《那些人住在我心中》,有一篇讓我很觸動,這篇是在寫聯合報的創辦人:王惕吾先生,以前照料六四天安門民運人士:蘇曉康。後來他到臺灣來,希望能夠祭拜王惕吾的墳墓。
其實文正在這篇當中交織著寫著她過去的一個往事,這是臺灣很少數一個對於身體、疾病的書寫。她在十幾年前曾經被檢查出來乳癌,我們看到一位女性在談自己的身體及她與小孩、丈夫之間的應對。
我想問妳:妳是如何去找到一個距離,譬如妳在看醫生之前,怎麼在鏡子前看自己?想到兩個哥哥也許會消遣妳,這些緊張,會讓妳擔心害怕的事,妳是如何找到那一個距離去完成這一個作品?
宇文正:其實這一個題材放在我心裡頭很久,它並不是很容易就寫出來,所以我是是手術過後很久才寫這一個題目。有一些題材是很立即性的,例如說:你去旅行,有了一些觸動;或者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像家庭代工,可能我和一些56年級的同事吃飯、聊天,這是我們一個小時候共同的回憶,也許久遠,但我可以隔天就很快的寫出來。
有些東西雖然立即發生,但我卻沒法立即寫出來,就像悔之剛才說的:文學還是須要有距離。我並不希望寫一個人讓別人和我一樣很痛苦的文章。
像我經歷過母親的過世、父親的過世,我並不會在當下寫一些追悼的文字,我都須要經過一些時間的消化。我同時是一位副刊的主編,我也會經常收到一些哀悼的文章,那種文章其實可以被採用的機率是很低的。

像悔之剛剛說的以前寫的《我一個人記住就好》,非常難寫,不是人人能寫。因為你很有可能過於靠近而太悲傷了,寫的對象對你是非常有意義的,但對讀者是沒意義的。當然人是會有同理心的,可是就沒辦法產生一個文學上的共振。
我當時寫的那篇《讓青春嬉戲在墓門之外》,是改自普希金的詩句《讓青春嬉戲在我墓門之外》。其實當時是沒有那麼嚴重,是零期的癌症。或許我的個性比較豁達,並沒有那種過度的一個情緒性的反應。可是對於一個女生來說,我的身體受到了破壞。當時我的孩子正要上小學一年級,會怕的是他這麼依賴我,我怎麼可以中途拋棄他呢?另外一個是說:我要動一個手術,我在浴室脫光衣服看著鏡子前的自己,想到自己會留下傷疤,我面對我的先生,不再完美。

寫作很好玩的事情是說,你也許琢磨了很久不知該如何去出手。當你不曉得的時候,就放著吧,他如果是你的作品,他很自然的就會出現。

宇文正〈在無情荒地開出我們有情的花〉講座記錄_(中)

許悔之:謝謝宇文正分享了這麼細膩的寫作經驗。我個人比較珍視妳的作品,一個是妳在中文的訓練 ,妳不是一個愛吊書袋的人,也是一個很男子氣慨的人,下筆就成了,不會去做什麼修改。妳覺得是因為什麼讓妳有了這樣看世界的方法?我指的是:在寂寞的地方也能留住歡樂這一個能力。

宇文正:我們今天的標題《在無情荒地開出我們有情的花》,當時為何有一個這麼囉嗦的題目?是因為正好發生捷運的殺人事件。

當然從心理學、教育學分析這件事,會有不同的答案。在當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進入他的心理世界,在想為什麼會這麼的荒蕪,像沙漠一樣?第二個會想的是:如果是我家的孩子,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會怎麼辦?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樣的一個問題。
再來回到剛剛悔之的問題,我覺得這是因為一個家庭的氣氛。我家最主要寫作的人是我,可是其他人都是讓我完成寫作的一個成員。在我們各自婚嫁時,我的原生家庭有五個人:父、母、兩個哥哥和我。
我們全家人都伶牙俐齒,可能這個持質不是產生於創作的過程,而是產生於成長的過程。

許悔之:我有聽妳以前的朋友講過,妳從高中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在讀很多文學的書了。到東海的時候,也度過非常天然的文藝的歲月。妳覺得自己喜愛文學和中文系的一個歷程,對於妳日後寫作最深刻的影響是什麼?
尤其比方說一些古典文學的東西,妳都是把一些古典的長處用在妳一些少數的句子裡,大部份妳都用很現代的話或是加入一些人的應對,妳如何去處理妳的文學上的閱讀喜愛跟妳中文系的訓練,再加上有一天妳變成寫作的人,妳怎麼看這個階段與過程?

宇文正:這個好,題目有點大。我記得我曾經和一些5年級世代的作家在聊,發現普遍來說,5年級寫小說世代的人,受西方文學的影響是比較深的,包括中南美的。
我自己去對照我和他們的不同,可能來自於我的中文訓練,影響較深。剛開始出手的時候並不曉得,可是作家慢慢到中期以後,甚至是後期,他就會越來越掀出自己的底牌。就像我們看張大春,早期你認為他非常的後現代,尤其他的短篇小說。
後來慢慢的亮出他的底牌,其實都是很中國的東西,像最近的《大唐李白》。每個作家有他的血液、基因。我覺得我和張大春是有點類似的。
其實我的中文訓練並不是中文系才開始,大概高中的那三年,是我讀非常多的中國文學的時候。

許悔之:我和宇文正認識已久,我們一直都在文學的路上走。我們久久見一次面都很快樂。就是因為文學就是一個現實當中不用很常見面的朋友,你都會覺得他很親近。我覺得不管說感覺或是感受,其實就是文學最有力量的地方。像這本書《那些人住在我之中》也述說了很多她的成長史,包括她上一本在聯合文學的《丁香一樣的顏色》,這本是長短較一致的文章。

我比較好奇的是,作為一個讀者,就算不是妳的朋友。我會看到妳在裡頭交代十年前的病,妳的小孩還很小;或寫心經的那一篇;妳年輕時候的感情。
在寫詩或小說的時候,你可以告訴別人這是我的想像,可是散文總是會被對號入座,是一個寫作風險很高的文類。
或者應該這樣講,妳今天來看一個創作的人,而且是一位女性的作家,妳如何看待感情這一件事情?或是在人世間的一種感覺?

宇文正:其實我最一開始寫小說,就是我很難用散文來寫「感情」這一件事情。我確實曾有一段戀愛還頗傷痛。我以前有一篇文章《指尖滑過冰塊》就是在講這一段。寫好了很久,卻一直到很後來才正式發表,也是因為顧及自已的老公。

的確對於一個女作家來說,很容易有一些枷鎖。不只是愛情。對於那些不害怕的作家,我也曾經被問過這樣的問題,只是每個人都有他的選擇。對於我,我還是會優先選擇保護我的家人。有的東西寧願先放著,先不要發表。

宇文正〈在無情荒地開出我們有情的花〉講座記錄_(下)

問:我想詢問兩個問題,第一個是關於小說和散文,您說到小說是比較虛構的,散文是比較接近現實的,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及差別。
第二個是說,妳作為一個主編,妳會不會很羡慕一些人,能夠專職在寫作,不用分心在其他的事情?

宇文正:我先回答關於第一個,小說和散文的界限,這大概是去年的文壇最大的一個議題,不管我走到哪都會被這一個問題。
我想這樣子講,所有的規則都是用來打破的。所以我當然不認為它可以有一個規則在那裡。我們知道所有的文學研究,都是先有文本,而不是評論家先訂了規則。
對於讀者而言,是很寬容的,是都可以接受的。但對寫作者而言,就是他的選擇及初衷。以小說來講,Fiction本來就是虛構的意思。可是散文能不能虛構呢?就一個寫作者來說,在於虛構的目的是什麼?這是作者的選擇。
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爭議,不在小說和散文,而在於文學獎。是因為散文的文學獎,在使用虛構的方式時,較容易有較大的衝突,作品容易有較大的戲劇性。

確實有許多人用虛構的方式獲得了文學獎,因此引起了爭議。所以就會用像是一個人的爸爸可以死八次之類的,他下次參加的時候,爸爸又要再死一次。
在參加的時候,一切都是匿名的。所以我們評審在讀的時候,無法判斷是真是假。我們能夠判斷的是他的情感,如果他的情感確實騙到了評審,那他確實有這本事。
可是還是要回到他的初衷,如果他企圖使用各種方式去描寫父子的關係,比方說父親是殺人犯、老師、軍人……。那麼我想讀者是可的接受的。但如果他只是為了文學獎而去虛構這些,到最後,當他出版他文章,冠上他的名字時,我想這是他自己要受到考驗的。

第二個問題的話,你說我會不會很羡慕把工作辭去寫文章,其實我也很羡慕。因為以我自己當副刊主編,主編長期多半是由詩人來擔任,詩的完成是一個瞬間的靈感、火光的捕捉。長篇小說不太一樣,它需要一個複雜的經營及意志力來完成。我也不可否認的,自從擔任主編後,幾乎就沒有小說了,都是散文了。

所以做編輯是要割捨,是要犧牲某些東西的,對於一個創作者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