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3日

張小虹 老師〈身體無限大〉講座紀錄_(上)



我們的身體有多大?從數學和生理醫學的概念來談「身體無限大」的話,我們體內微血管的總長度,可以繞地球赤道2.75圈。我們會覺得不太可思議,但是根據科學的數據告訴我們,這似乎是真的,我們的身體裡有300多億條的微血管,加起來有11萬多公里長,而紅血球的疊起來的高度是聖母峰的58.6倍。通常聽到這些數字時,才會驚覺到,原來我們的身體向內是無限大的。當然還是有人認為這些都是有限的,因為是11萬公里,並不是12萬。不過也是有其他的說法,我們的微血管是可以增生的,就譬如在運動狀態下的微血管,可以從1000多條增生到5000多條的通路。所以,在某種的意義上,我們可以利用加法來想像身體的無限大;可是,我們如何在積分和微分的操作外,想像身體的無限大或無限小?如何在想像身體無限大和無限小的情況下,發現歷史文化的差異性?這是今天演講最具抽像性的兩句話,不過,我們盡可能從生活中的例子去談「身體的無限大」;所以今天我要談所謂的「身體的無限大」也就是「想像的無限大」。這麼說來有無限的方法去談身體的無限大,而今天我想從三部份去談:一個符號,一個字和一首詩。今天的講題基本上像是拋磚引玉,既然無限大是不可盡數,我們也不可能去談無限大的身體無限大,以至於我只能從生活中的體悟去談今天的主題,希望大家藉此啟動您們的想像力,去想像身體無限大可能的樣子和狀態。

首先,我們來談一個符號,是一個數學符號躺著的8「∞」,也就是英文的Infinite,無限、無窮大的意思。這個符號最早是在1655年牛津數學家John Wallis寫下的,「∞」躺著的8不斷地環繞,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當初大家心想這位英國的數學家怎麼這麼地有哲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的,最早這個符是個羅馬表示法「(1)」,只是這位數學家將1斜躺連接左右兩條曲線,純粹以符號的表達來說,於是就產生了流動性,然而,這樣的流動性就產生了數學之外一種象形文字的無限大。去年底台北最流行的是什麼符號?是「Pi」,也就是台灣之光李安導演導的《少年Pi的奇幻之漂流》。在原著的小說裡,Pi有個浪漫的父親將他取名為法文泳池的「Piscine」,可是這念起來音似英文的尿尿「Pissing」,所以在學校他不斷地受到同學的嘲笑。於是,他自己取了前面兩個字母「Pi」,請大家叫他音似圓周率的「π」,當然同學並沒有因此改口。直到有天上數學課時,Pi 上台解題22除以7,因為是無理數根本除不盡,小數點之後的數字有無限多個,即使除不盡Pi 還是將黑板寫得滿滿的,同學們非常地驚訝他是怎麼有辦法背下來。說到這個無理數,截至2011年,日本利用超級電腦算出「π」小數點之後第10兆的數字,當然10兆之後還有無盡的數字。舉這個的例子是說,在西方透過數學的抽象操作去想像到底什麼是無盡。那麼我們有沒有辦法挪用西方躺著的8「∞」,做為身體操作上的無限大?話說前幾天太陽露臉了,下午我到大安森林公園曬曬太陽,在陽光下來回踱步時,看到了一個場景,我用文字形容給大家聽,就是有一個女人駐立在風中,並且用她的身體畫無限大的符號「∞」。為什麼我覺得她那麼特異呢?因為她所駐立的地方,不是我們會去停留的地方,她是站在公園路與路交接的十字路口。一旁停著她的腳踏車,可能是利用手機,也可能是小收音機放著輕音樂,就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用身體畫起8。雖然訝異,不過那樣的專注和自在,讓我覺得她的身體每個細胞都是安靜,卻充滿能量的女人。大家可以想像她是怎麼畫8的嗎?

曾經有位做能量治療的朋友告訴我,用眼球畫∞老花和近視都好了。這個練習起來很容易,如果我們的頭不動的話,眼球右上順著左下,再來左上右下,來回就是用眼睛畫∞了。但眼科醫生又說了,像我這種高度視的人,不要輕易嘗試眼球的劇烈運動,免得視網膜剝落。再來,如何用手來畫∞?不論大∞或是小∞,前後或是左右都很簡單。腳如何畫∞?那也是很容易做到。肩膀怎麼畫∞?如何用胯去畫∞?民俗舞蹈常用胯去畫∞,肚皮舞就是以胯畫立體∞的舞蹈。那麼什麼是平面的∞,什麼又是立體的∞?左右擺動,再加上身體上下的波動,就成了立體的∞。如果告訴你我看到駐立在風中的女人是用全身畫∞,你可以想像嗎?雖然不清楚她的背景,也不像位舞者,不過她的確畫得非常好,畫完她牽著腳踏車就離開了。其實,這個動作大家都會,尤其是小朋友,只是做得好不好而己。雙手合起來,我們把自己想像成一條魚,從上游到下,擴大動作加上軸,加上肩,再加上胯,身體就扭動起來了。再來就是放慢動作,這就不是那麼容易了。這就是完全不移動時,用身體的運動來畫∞,達到一種流轉的無限性。這也給身體兩個層次的思考,一是運用身體的操作,具體表現「∞無限大」的視覺符碼。另一方面是,當它不是一個抽象的數學符號,又如何把它變成一種身體上圓流迴轉的律動,作為延展身體的無限性。像是練太極拳時,身體要像「風吹揚柳,生機盎然。體如游龍,轉似回波。」我常會覺得文字提供我們無限的想像空間,這段文字也說明太極強調的是一種流動的無限性。那麼這樣的無限性是如何在中國的文學、藝術和美學裡開展?我會舉三個例子來談「∞」與中國左盤右旋的「迂迴」美學,和圓流迴轉無窮無盡的「無限性」。首先,我們來談這首詩,這是唐朝司空圖論詩《二十四詩品》其中的〈委曲〉,詩要寫得好必需「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力之於時,聲之於羌。似往已迴,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翺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大致的意思是說,一首好詩要猶如登太行山,翠綠深遠的羊腸小徑和誘人的花香,時力就是弓,弓和羌笛的聲音悠揚幽遠,時斷時續,委曲不盡。最後,强調這些都是天工所成,無需特殊器物的雕琢。這裡我覺得有趣的是,它並不是有形的無限,不是用長高或高度的堆疊可以形容的,而是一種似往已迴,時斷時續,沒有終點的無限。

另一個例子即是,金聖歎品評《西廂記》為「天地妙文」,其中曲折宛轉的「月度迴廊」法,最為生動。「月度回廊之法。如仲春夜和,美人無眠,燒香卷簾,玲瓏待月。其時初昏,月始東升,冷冷清光,則必自廊檐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欄,然後漸漸度過閒階,然後度至瑣窗,而後照美人。雖此多時,彼美人者,亦既久矣,明明佇立暗中,略复少停,其勢月亦必不能不來相照。然而月之必由廊而欄、而階、而窗、而後美人者,乃正是未照美人以前之無限如迤如邐,如隱如躍,别樣妙境。非此,即將極嫌此美人何故突然便在月下,為了無身份也。」簡單地說,如視為拍電影的話,鏡頭慢慢地由遠到近,迂迴宛轉先月光、廊柱、曲欄、閒階、瑣窗,爾後美人;如鏡頭一開始便拍月光下的美人,那麼美人就沒有那麼美了。這就是中國文人如何去想像詩、詞、歌賦裡的無限,「如迤如邐,如隱如躍」,透過文字開啟讀者無限的想像空間,這就是「月度迴廊」法。第三個例子,中國古典舞所謂的「身段課」強調的是,「逢沖必靠,欲左先右,逢開必合,欲前先後,欲右先左,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欲下先上。」我們先來看「欲左先右」的動作,想要做出往左的動作,直接向左或是偏右後再回左,哪一種線條的舞蹈會比較美?當然,柔和的線條會比直線來得美。同樣地,「沖」力量是往前,「靠」是往後的力量,如傾後再往前,是不是舞蹈的韻味就會充份的展現!這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迂迴婉轉」和「圓流迴轉」,我們可以看到,不論是詩、詞、歌賦或舞蹈律動,都有相同的講法。接下來我們透過比較,讓大家更了解西方和中國的不同。西方最具代表的舞蹈──芭蕾,他們講求身體上什麼樣的無限性?芭蕾講求的是「開、繃、直、立」,「開」就是身體的五大關節:肩、胸、胯、膝、腂左右對稱外開,以最大限度延伸肢體的線條;和中國的含胸不同。「繃」就是繃腳,身體垂直地面的狀況下,延長腳的線條,也就是腳背可以點到最遠的距離,並達到身體線條所放射出去的無限。「直」就是身體中心垂直地面,膝蓋伸直,後背伸長,全身肌肉拉長。「立」就是收腹挺胸,重心上提,輕盈敏捷,脫離地心引力而升騰;而我們強調的是氣沈丹田。為什麼要脫離地心引力而升騰?宗教的說法認為,肉體是沈重的,在某種意義上,是透過舞蹈渴望擺離身體的束敷,抽脫肉體而向上的提升。另一種說法是回溯到西方思想的源頭──希臘,將身體當做是一種抽象理念的實踐,所以身體表現出來的經常是一種理性的幾何線條。綜合來說,芭蕾由內向外發展,外開並擴大延伸,離心後,身體向外呈現放射狀延長,無限延伸。這是建立在肌肉線條的延伸感,而它的線條藝術,是直線而非圓或曲線。以下我想用芭蕾舞基礎訓練的影片,讓大家更了解「開、繃、直、立」,和它所強調身體線條延伸的無限性。接著以一小段著名的芭蕾舞劇《天鵝湖》,來說明身體所展現的理性幾何線條。

張小虹 老師〈身體無限大〉講座紀錄_(下)


看過西方的芭蕾舞再回來看中國的古典舞,剛提到圓流迴轉在評詩和《西廂記》裡的展現,那麼圓流迴轉中國舞裡又是如何?可惜的是,古典舞現在有一個比較制式的想法,就是要有S線條,為什麼必需有這樣的特色?因為出土的舞踊和敦煌的壁畫都是「塌腰蹶臀」,還有唐朝的「三道彎」,演變成現在古典舞特別去強調頭和胸,腰和臀,臀和腿之間的S型曲線。中國舞基本的身段是「擰、傾、圓、曲」,「擰」就像是擰毛巾的動作,如上半身向左,下半身則向右,所以身體的線條絕不是直線,是一種圓與曲。大家應該都看過彩帶舞,彩帶舞強調的不在於彩帶實際的形體,而是身體所帶出的氣動;所以彩帶不僅是彩帶,它所代表的是手和身體所帶出氣的流動。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說「三道彎」是比較制式的作法和說法,我認為中國古典舞比較重要的是「形未動,心先領,形已止,神不止。」然而,形和神是要靠身段去帶出來的,也唯有這樣才能言有盡而意無窮,達到無窮無盡「虛實相生,氣韻生動。」所以,中國古典舞的「迂迴美學」或「委曲美學」強調的是圓曲流轉的無限性,與芭蕾強調線性放射的無限性,是有很大的差異。不僅古典舞,太極八卦也特別強調抱圓守一,還是講「圓」。這裡我用身韻課程「平圓、立圓和8字圓」的訓練影片來做說明,我們先來看立圓的訓練──鷂子翻身,影片中是解放軍舞團的訓練,他們試圖將鷂子翻身結合芭蕾和古典舞的身段,配上鋼琴,利用芭蕾旋轉的喬段去模擬鷂子張開翅膀翻過身。我們可以看到鷂子翻身卻變成了卓別林的默片,非常的有趣!再來我們看這段是8字圓基本身段訓練,呈現的也是我們剛才提到的「逢沖必靠,欲左先右,逢開必合,欲前先後,欲右先左,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欲下先上。」看完這幾段影片,大家也可以比較清楚了解西方芭蕾和中國古典舞的差異。芭蕾著重的是身體必需以科學的精準做一幾何張力的表現,古典舞則是強調舞者氣韻和諧的流動感。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測過字?先來兩個字,第三個字才是我今天要談的字。第一個字「非」,測感情,你會怎麼解?朋友說:「沒希望了!」為什麼?她就說了:「河都未渡,魚都變骨頭了。」聽到解答我才知道測字這麼有趣!第二個字「車」,這是前幾年我最喜歡的字。有位朋友,在她的書房裡掛著父親的朋友幫她寫的對聯「早起為花,遲眠為月。晚食當肉,安步當車。」而我的故事並沒有那麼浪漫,話說某天我到台大體育館運動出來時,發現我騎了20幾年的捷安特不見了。所以,那段時間只好告訴自己「安步當車」,把身體當作車子,走路去做所有的事,後來找到了腳踏車。在那一週,我就是把自己的身體想像成「車」,「田」就是我的丹田,上「一」就是我的肩,下「一」就是我的胯,這樣的想像,走起來其實很舒服。但是我今天並不是要談「非」,也不是要談「車」,而是要談這個字──「困」。有次我們在明星咖啡館開大學同學會,那天有兩個驚喜,一個就是看到詩人周夢蝶,另一個是在大學畢業紀念冊上看到自己的留言──「困」。「困」這個字,我們能想到的像是坐困愁城、困頓之獸,幾乎都是負面的。我也一直在想,當初怎麼那麼想不開留個「困」字,什麼不好寫,如單以「木」和「囗」的組合,「杏」字多好,就算「呆」都比「困」字來得好。所以我試圖幫自己做心理治療,找出比較正面的說法。於是,我先去找了易經,「困」卦是水澤困,意思是「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解卦象來說,「困」做為第47卦,簡單的說就是大澤漏水,魚蝦處於窮困之地,意指君子才智難展,處於困乏之地。看了這個「困」卦反而讓我心一沈,感覺像是沒救了!再來,我去查了《說文解字》,似乎有了轉機。「困」的「囗」有回、圜和圍繞的意思,同時意謂著一氣循環,無始無終。「困,故廬也…故字從囗木。謂之困者,…困之本義爲止而不過。引伸之爲極盡。論語。四海困竆。謂君德充塞宇宙…言爲政信執其中,則能竆極四海。天祿所以長終也。」《說文解字》裡的困指的是舊房子,同時具有極盡之義。這才發現原來「困」沒有那麼不好,「囗」不是監牢,而指的是圓、天體、家。

後來,我又讀到了清華大學教授楊儒賓所寫的〈太極與正直:木的通天象徵〉,這篇文章是在談中國的五行的木,而西方四大元素是沒有木。文章引用一段《山海經》談通天巨木:「有木,青葉紫莖,玄花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上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皞爰過,黃帝所為。」看完這段,人生從2D變成了3D。其實,「困」就不就是一個囗,加上通天的巨木。文章也提到,《說文》:「極,棟也。」「太極」乃天地之中木的象徵轉化而來,「太極」即黃極,大中之道,通天之木。巨木可以延展到太極,所以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株通天巨木,也就是我們的脊柱。文中接著提到,《莊子.養生主》:「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王夫之註解:「身後之中脈曰:督者居靜而不倚於左右。有脈之位而無形質者。緣督者,以清微纖妙之氣,循虛而行,自順以適得其中。」文章裡提到不論是老子或莊子,所指的「督」是指「至正」,也就是行中庸之道,都不願觸及到身體面,很少像王夫之說得那麼徹底,指出「督」就是督脈,而中國功夫要好或太極打得好,都是強調必需打通任督二脈;所以打通我們身體裡的通天巨木,氣即能無限的循環。最後,我與大家分享一首詩,作者是美國19世紀的女詩人Emily Dickinson。她是終身未嫁的「三無女人」,而且數十年足不出戶,所以有人覺得她可能有廣場恐懼症與幽閉恐懼症。Emily Dickinsons生前發表過幾首詩,但並沒有引起注意,死後在她的故居裡才發現她寫了上千首的詩,而且是已縫製成一本一本的詩輯。Emily Dickinson所寫的詩很多是去省思女性在社會中的位置,尤其是對父權的思考和批判。例如她說「他們把我關在衣櫃裡」,指的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剝奪,相對的,她就像一顆「dance bomb」順著街道而下。也就是說她在文學影響力,是透過女性主義重新省思以男性為主的文學世界裡,女性作家被淹沒的聲音。她的詩就是以「家中的維蘇威火山」(Vesuvius at Home),表達女性在既定的父權結構中,她們所累積能量透過創作,爆發出來。我們來看這首詩I dwell in PossibilityEmily Dickinsons的詩通常都沒有標題和編號,我們會以第一行當詩名。
I dwell in Possibility --
A fairer House than Prose --
More numerous of Windows --
Superior -- for Doors –

Of Chambers as the Cedars--
Impregnable of eye--
And for an everlasting Roof
The Gambrels of the Sky –

Of Visitors -- the fairest --
For Occupation -- This --
The spreading wide my narrow Hands
To gather Paradise –
相信大家看到這首詩,第一個反應是句首大寫沒錯,但句中的Possibility的「P House的「H」…,為什麼要大寫?是專有名詞嗎?句尾的短槓又是什麼?我們先來談「–」破折號,有人認為這是Emily Dickinsons寫作上的習慣,也有人說這是一種「急迫」視覺的斷裂符號,是詩的音韻節奏的一部份。然而,對我們來說,這感覺像是未結束,也是詩的另一個開展。我們來了解詩的意思,她說有兩種房子:PoetryProsePoetry是開放,沒有限制的,而我住的房子是Prose,叫做Possibility。房子有無數的窗戶,是用我們肉眼看不到的建材蓋的,以蒼穹為頂,訪客都是最為美好的人,而我張大我的小手,就可以收集到天堂。詩裡營造的空間感,寬和窄,水平與垂直的對比,同時也創造了詩想像空間的無限性。Emily Dickinsons以這種有限的無限性和無限的有限性,來談詩作為創作能量和想像思考的無限性。我們前面提到透過西方數學符號的「∞」,轉換成東方身體、文學和美學裡圓流迴轉具體展現的「∞」,又透過「困」字,想像氣的流動而創造出的身體無限性。最後這首詩,告訴我們如何透過有形的形體,創造無形想像空間的無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