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日

范雲〈我看見,野百合與太陽花䦕:我的學、思與社會實踐〉講座記錄_(上)

許悔之:我們今天邀請到社會運動者,同時也是一位學者。可能要上了年紀的人才會知道,一九九○年我開始在報社工作時,我在中時晚報被派去做野百合的研究調查。
可是到了現在,我們看二○一四年三月的時候,我突然發覺很多人又在街頭出現了,這些人當然包括范雲教授。
為什麼說在街頭出現?社會有很多分配的、正義的,還有很多各式各樣的,我們需要尋求共識的過程,有時會有很大的衝突,就像這一次的太陽花學運。
其實這一次的運動帶來了很多的學思,尤其是年輕的朋友。

范雲:感謝大家今天來參加。我想先談今天的這個題目:野百合與太陽花開。剛才許悔之主編也有提到,這兩個運動參與的人都非常的多元,而我只是其中的一員,剛好一些因緣際會擔任其中的一個角色。
為什麼我會成為一個有運動者認同的學者。剛剛有介紹說我是一個社會學的學者,但我不覺得我是一個單純的學者,因為我一直有一個運動者的認同。對我來說,回顧這個我看見從野百合到太陽花的學思與實踐過程,也是我從一個大學生轉化成一個有運動認同的學者的過程。
為什麼我會成為學者?我後來想想這個過程中有幾個重要元素:一個是我從大學開始,那份對知識的熱愛與渴望就一直留在我身上,這件事情我覺得很重要。
再來就是對我這一生所做的事情,有沒有能夠改變社會的一些可能性?
另一方面唸社會學,了解勞動、一個人的工作過程對人的影響。對我來講,我選擇的工作能不能有一些自主性,很重要。
此外,對我而言,我做的事情,能不能影響下一個世代,這是我很在乎的。因為這些考慮,所以後來成了一個社會學教授。
故事從我的高中開始說起。
我當時唸沒有離這裡很遠的北一女中。由於我住在淡水,每天的通勤造成我常常在上課時打瞌睡,唯一沒有打瞌睡大概就是自己在後面讀金庸小說的時候。
對我而言是很痛苦的,喜歡的東西是文學,成績只是讓我獲得「好學生」稱號的一個東西。
小時候,大概是七○年代末八○年代初,臺灣一直有黨外運動。我出生在一個外省人的家庭,我小時候問我父親,外面選舉的海報上標榜「無黨無派」是什麼意思?他回答我說,那是不好的意思。因為只有國民黨才是好的,在黨外或其他都是不好的。
後來進了大學,1986年,你可以想像一個高中女生運氣還不錯考上臺大。因為我這個人很好奇,當時在校門口聽了一場當時最大的抗爭,就是「自由之愛」的非法演講活動。然後我感受到了一些東西,似乎我想像中的大學生活好像在那個氛圍中才能體現。
我剛到臺大的時候是很沮喪的,因為我想像中的大學生活是有知識內容,或是對國家、公共事務的關心。可是整個大學生社群好像也沒在幹什麼,都在討論舞會、烤肉、聯誼。學長姊似乎很少人在唸社會學,沒有人能告訴我社會學是什麼?社會系當時很多老師也無法讓你產生知識熱情。所以就開始懷疑,這是我要的大學生活嗎?
可是在那個「自由之愛」抗爭中,我看到那些參與者,他們的身上有我嚮往的東西。因為大學新聞社被停社,他們在校門口辦了一個「只要真理存在,我終將回來」,被停社一年之後,還是會回來。所以這個停社事件,不會只是一個小事件,是一波言論自由運動的開始。他們辦了一些演講,然後唱〈美麗島〉。這對於當時的我是很衝擊的,因為他們講的東西都能夠說服我,可是為什麼居然跟「美麗島」綁在一起?他們這麼的有理想,為何居然支持萬惡的臺獨?
之後我就主動去尋找他們。恰巧一個學長告訴我:全臺大沒人在讀書,只有大陸社在讀書。之後我去了那個社團,我的人生開始和社會學的經典,以及政治啟蒙發生了關係。
對我來講,讀馬克思的經典很重要。我們當時真的花了很多時間在讀經典,也奠定了我讀經典的興趣。
很多人沒有從人本主義這個角度去理解馬克思,但我覺得他的出發點,也就是最核心的價值震動到我,他關心的是一個人如何活得更像人。這件事情,其實我們臺灣缺乏哲學的教育,我從來沒有這麼去想過,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哲學問題。
人要怎樣活得像一個人?為什麼工業時代下的勞工活得不像一個人?人要如何像一個人?人要有創造力,才能是一個人。因為人不會只是一個機械人,他其實有一個創造力。所以人是馬克思主義裡的一個基礎,這是深深撼動到我的。
他也講一個東西,對我而言都是社會學思考的啟點。包括他說:不是人的意識決定人的存在。笛卡兒則是說人的意識決定人的存在。
但馬克斯會提醒我們,每個人有他的社會存在,如你是老闆、勞工,這些不同的社會存在決定了你的意識。人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這麼自由。
所以你要改變人的意識,你就要先改變一個人的社會存在、你所處的生產或社會關係。他這個東西對於我後來的思考,我不會去質問一個人為什麼這樣想?而是去想這個人的社會關係、他的位置,而造就他今天這樣想。
再來,馬克思這句論《費爾巴哈論綱》當中的一句話,現在的青年可能常常聽到: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解釋世界。因為他在和別的哲學家討論。問題在於改變這個世界。其實在解釋完這個世界之後,更重要更困難的是在改變它。
我進入大學的時候是大概一九八六年,正好是校園民主運動整個檯面化的開始。如果臺大是全臺灣最好的大學,可是為什麼裡面這麼的貧瘠?社會科學的教育這麼的貧瘠?也許理工科比較好,可是卻缺少了人文與思辨的訓練。大學是被掌控著,學生刊物《大學新聞》想要批判一下學校、國民黨,然後就被停了。
我們就會開始問: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教育?那是一個很根本的,所以我們去談:大學的理念是什麼?我們要怎麼樣的大學?再來就是:我們要什麼樣的政治?因為你發現從大學談起,又是一個政治的問題。
當你說為什麼校園不能有言論自由的時候,我還記得當時我們的訓導長說:如果臺大有言論自由,它就亂了!所以這並不只是臺大的問題。當我們爭取要一人一票選學生會長的時候,我也記得訓導長說:如果臺大讓每個學生投票選會長,那臺灣不就可以讓每個人選總統了?這不就亂了!所以這是一個政治的問題,並不只是校園的問題。
我們也透過讀非常多西方大學的理念,發現自由是大學存在最基本的條件,因為大學的出現就是為了和政府、教會的力量抗衡。大家都知道哥白尼的故事,知識就是會衝擊到既有的權威。所以為什麼要有大學的自主性,就是因為如果他要追求的是「真理」,就必須要有自由。我們發覺在臺灣,政治很重要。
當你講到政治之後,就會到「我們要怎樣的國家」。因為當你如果去問:臺灣為什麼不能有言論的自由、為什麼不能有民主體制的時候,他就會回到中華民國這個不管是移民政府還是戰亂時期的臨時政府,這個就是一個國家的問題。基本上中華民國應該要Cover到整個國家,整個中國大陸,就是一個國家的問題。
你就發覺說,背後好像都是這些的問題。當然理解了這些問題不一定都會與你相關,那還有一個回到比較根本的個人身上。有些人也不是看不到這些深層的荒謬,但他不一定想要參與。我那個時候聽到犬儒的講法有幾種:

1.你現在也沒有能力,應該好好讀書,將來去美國,得到權力的時候再來解決。
2.做這些都是沒有用(因為有二二八,政治的恐怖),所以一切都是枉然。
3.還有一種說法就是說,任何投入校園或政治改革,去做某些事情的人,都是別有居心,別有用途。
這些回應,都是讓你不想要參與的障礙。
可是如果你還會問自己,你想要成為怎樣的一個人的時候呢,我想卡繆有些話講得很好,他說:如果你認為一個世界很荒謬,那麼只有反抗,才能真正感受到你的存在,你也才能脫離孤獨。
我想那個時候在全臺灣,雖然我講的只是臺大的故事,非常多的大學裡,有這樣想法的學生,都覺得很孤獨。那面對這樣的一個荒謬,你只有反抗你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也只有反抗,你看到跟你一樣站出來的人,你才能脫離這樣一個孤獨的狀態。我想有參加無論是同志運動、或政治運動的,都能感受到這句話的力量。
我剛剛的脈絡是在個人的生命傳記。這是鑲嵌在臺灣一個學生運動的歷史當中,當然,背後有一個更大的臺灣政治與社會的歷史。
從學生運動自身的歷史來看,九○年代的野百合運動可以說是總結了前十年的運動的成果。從動員到幹部,積累了十年的經驗與訓練。並不是說一九八○年前就沒有學生運動,其實日治時代就有學生運動,之前也有保釣以及錢永祥等前輩的抗爭。
從一九八○年算起,是因為之後學運的歷史並沒有斷掉,人和社團是延續的,而且是積累的,並沒有因為鎮壓之後就消失了。
我想從我開始進大學開始,前面是一個學生主權的運動。為什麼說是學生主權運動,臺灣是沒有學生權這個概念的,學生就是好好讀書嘛!直到今天仍是如此。你其實從歐洲學生的歷史,你才知道學生其實要有權。今天大學要如何抗拒政府、教會的力量,就是要大學自主。如果沒有大學自主,那麼不管哪個政黨上臺,都會想來影響你,教會也是如此。
那麼大學如何自主,如果裡頭的社群無法自己組織起來的話,就像現在校長自己決定,裡面有一些違反自主規則的設計。那如果大學自主,主體應該是誰?我們就可以想到,學生一定是主體嘛!大學存的目的如果是教育,教育不該只是一個單向的教育,受教育者的主體性很重要。那麼學生是一個大學裡人數最多的,又是一個教育的主體,如果他們的意見沒有反應進來,就不會是大學自主。教授也是,再來就是行政人員。我們知道過去所有的大學都是教育部大學,所有的學校都是行政人員主導,教授也無法參與校務。
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開始反思一個大學的理念,才會談教授治校、談學生的主權。在這過程中,學生由下而上的意識覺醒過程很重要,他要能夠掌握他的學習,包括參與校園的公共生活。
慢慢地出現了校園議會這個東西,但這個東西學校也不斷地在壓抑,在臺大,後來這個議會變成了學生抗爭的場域。因為出現了公共的政治,也開始有了學生的代表性,有一點像我們想像中的民主。
為什麼要說想像?因為在那個時間點,其實在一九八○年之前,我們沒有真正的民主。民主在我們這個世代以前,是想像中的、是讀來的,我們沒有經歷過民主。從小到大的班會都被老師拿來補英文、數學,所以從來不懂如何討論、什麼是民主。

當校園議會出現後,學生開始懂得通過議會要求一些東西。以臺大為例,要爭取普選。臺大學生議會就通過好幾次決議要求說普選自己的會長。例如,會在人數不足時,通過決議。然後,就開始有了法律爭議,什麼明明就二十多人為什麼能夠通過一個決議就代表議會,類似這樣子的抗爭。慢慢地,這學生主權的風潮其實是擋不住的,許多學校不管是東海、輔大、政大、成大、中央等,都有學生在做類似的事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