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
接下來請他們各自朗誦一段對方的作品。
童偉格:
房老師這本書每個篇章都非常值得細細去讀,我所要朗讀的篇章是「上游」中的〈小城故事〉。選擇這章的原因是,它很適切地說明和強調我剛跟大家提的,或許讀過你們也會有自己的感想;這裡面所提的細節,雖然很淡,這淡是清淡和淡定的,也是美好的,我個人是心響往著,也許我讀一遍大家會更了解。(請見房慧真《河流》)
房慧真:
我很喜歡〈虐殺指南〉,先朗讀一段之後,我會跳著朗讀。(請見童偉格《童話故事》)
盧郁佳:
朗讀的這幾篇,是否在這作家朗讀中得到了不樣的生命?每個人生存深處的寂寞,回想生命中面臨挫折和創傷,通常我們會往自己的內部退縮,天地之大為什麼沒有我容身之處?為什麼沒有人了解我?為什麼其他的人看起來都比我幸運?是不是我被放錯了地方?我們看到在華語文學裡,從作家本身的黑暗時刻生長出來的作品,於是,我們有機會與這兩位作家的相遇。世界文學遊戲的規則,原本就不是為我們而訂,就算台灣的華文作家再麼天賦異稟,沒有人想要靜下來好好聽我們的作家怎麼說,那種孤寂複雜的曠味,再翻譯成遙遠的語言,去爭取冠冕,榮耀台灣。我們再回頭尋找台灣文學的美麗榮耀到底在哪裡?也不禁懷疑大家對台灣文學了解,還是大家只看翻譯文學?如沒有走進來之前,我們不能體會,原來我們和這些台灣文學作家有相同的孤單和敏感。外國文學固然美麗,這與我們現實的隔閡,所以產生了完美的假象,進而不去看我們對現實自省的文學,或許是太難受了。面對雜亂的夜市、河濱的平民和路上的街友,我們僅是勿勿一撇,因為那只會讓我們心痛。我們可以看在房慧真的作品裡,因為發自內心的觀察,而發現他們的美麗。這作品或許也說明了,我們身處都市的孤獨和內心被社會的驅逐,現在透過文學而增進彼此的認識。
最後,我想請三位作家談談小學時候的我,我們就請駱以軍 先生開始。
駱以軍:
國小時期我就是一個小胖子,和另一個同學幹盡各種壞事,後來他考上建中,在我很貧困的時候,他也很害羞地拿了一大筆錢要幫我。我們做壞事的方式,就是在永和地區的婚禮,明明是穿著白上衣和藍短褲的國中生,我們還是假裝親屬吃喜宴。而且我明明就是很笨的小胖子,他會帶我去教會找牧師辯論,我們還常去賭香腸。我小學時光,我媽是屬於孟母三遷型的,我換了三所小學,前後是私立小學,中間有段時間是國民小學,會從私立小學換到國民小學,是因為我父親去罵貪了清寒獎學金的校長,我爸在週會當者全校師生面前罵他,於是我爸就被免職了,所以他有一年的時間是沒有工作的。之後我也就轉於到縣立小學,其實我們家就是典型的外省公教家庭,並沒有多餘的錢讓我去念私立小學,念國民小學的那兩年,比起我哥哥和姐姐,就是我比他們多認識了像房慧真和童偉格這樣童年的朋友,不像私立小學的學生那麼會講話,通常都很安靜,後來到大學才知道這樣的同學,原來是外星來的巨腦人。雖然一樣在永和念書,可是私立小學和國民小學放學後的行走路線完全不一樣,縣立小學通常是往市場。小學時,我因為胖,所以出過非常多的糗,我也吃過小胖子的一些羞辱。我父母也蠻奇怪的,家裡男孩在國小時並沒有穿內褲的習慣,平常我和我哥會穿著黃埔大內褲在竹林街上亂跑,講出來我真的羞愧欲死,所以國小階段我們一直都是直接穿藍色短褲上學,記得有次體育課翻跟斗,翻過去之後,我就聽到啪一聲,結果全班都看到了我的小雞雞。我就夾著小雞雞回家換褲子,我媽才開始幫我買內褲。小學六年級時,因為老師實在太兇了,例如班上最後一名的男生和女生,其實他們是有點智能不足,我們老師會拿國語日報的報夾打他們,叫他們跪著上課。其實,我心裡每天都相當的恐慌,每天週會之後都必需看老師展演他的虐待狂。後來我實在承受不了,就跟我母親說:「如果哪天他敢那樣打我,我會去把藤條搶過來,往他臉上甩幾下,然後再去自殺。」我父母很害伯,可是他們沒料到兒子長大會是寫小說的,就將我轉到永和很小的私立小學。在那裡我的情況就像,房慧真書裡提到偷書籤,那種罪惡感一直到長大以後,而那時我一整年都在偷我爸媽的薪水袋,班上都是有錢人的小孩,我愛吹牛,卻又缺乏吹牛的想像力,說什麼我家有電梯,有傭人,我就會用偷來的錢買整套的《好小子》送給同學,很愛面子的慷慨。胖子的傷害就是有次防空演習,演習通常是蹲的姿勢。某次演習因為有個屁,平常是可以忍住再慢慢釋放的,就只會有臭味,但不會有聲音,然後再賴給沈默的同學,像童偉格這種。可是當時我錯估了,居然就在很安靜的防空演習中,噗,放了很大聲的屁,結果全班都在笑。我應該是很焦慮的,結果也跟著全班同學一起大笑,大家都停了,我還是笑個不停;結果太喧鬧了,訓導主任剛好進來,看到一個小胖子笑個不停,後來就被罰半蹲一下午,這就是我這個胖子所受到的傷害。
房慧真:
可以不要拿嘜克風嗎?我小學時長得很黑,雙眼皮很深,還有自然捲,完全長得很像個印尼人。記得小學六年級時,我父親幫我們全家辦了印尼護照,花了非常多的錢。其實,我父親是印尼華僑,一直有雙重國籍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我日後會去探索所謂的「邊緣」,有一部份是來自我父親,因為他在台灣這塊土地是沒有根的,雖然我母親是台灣人,但生活在台北我們就像生活在孤島上一樣,隨時都會被連根拔起。在我國小時期根本沒有和親威往來的經驗,當我看到《童話故事》裡,有篇談到過年他們全家族的小孩都會去姑姑家玩,大家搭貨車去找住在現代化樓房的姑姑家玩,姑姑也會為小朋友的到來準備很多東西,這樣的敘事,對我來說是非常新鮮且陌生的,因為沒有和親威往來的經驗。小時候我幾乎不知道如何去商店買東西,因為開口說話對我來說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記得我小學時開始有麥當勞,而且點餐只要一、二、三…號餐,都已經搭配好了,點餐根本不用多說,這樣點餐對我而言是一件容易的事,相較於去麵擔,我就會很恐慌,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點餐而很困擾。雖然住在台北,但我就如同童偉格剛才念到小津安二郎式的,是個拙於人際關係的往來。剛才有提到,小學六年級時,我父親想把我們全家都變成印尼人,我甚至還有印尼名字,我父親在航空公司工作,好像雅加達的分公司有個經理缺,在當時全家都變成印尼人,那是有可能的事,他很可能就此拔根。回想那時的我,應該就像村上春樹書裡世界末日的場景。那本護照也有入出境的紀錄,因為我父親工作的關係,有時會有一些免費機票,他每年都會帶我們往東南亞去,不一定回印尼,可能是泰國,也可能是馬來西亞,但我們大都是以一種貧窮旅行的方式,住便宜的旅館,沒冷氣,沒浴室,大都是印度人,旅館裡充滿印度的檀香味,對一個小孩子而言,那種經驗是非常恐佈的,也不明白為什麼每年暑假都要接受一次這種酷刑。通常這種旅行都是父親帶著我們全家在街道上遊走,也不會搭計程車,炎熱的天氣,走著走著父母就會開始吵架和打架。其實,小學階段我大都處於被拔根,飄移和熱帶南洋的環境。不過,後來回想起來,我現在會如此的去走去看,也會去東南亞不那麼現代性的城市旅行,用一種步行、緩慢、測量和觀察的方式,很詭異地,等於是複製了我父親苦行僧式的旅行,也是我童年覺得最可怕的酷刑,這就是我的童年。
童偉格:
小學時候的我,跟現在的我並沒有太大差別,不知什麼原因,小學就有這樣的白頭髮。我小學念的是一個年級只有一班的偏鄉學校,學校也很貧窮。記得小學時,校長不知去哪裡弄來了一筆經費要蓋皮影戲劇場,他就在學校五棟一樓教室的其中三棟加蓋上去。可是後來加蓋的部份,可能地基的關係,其他兩棟就像翹翹板一樣翹起來,後來一直搞不定;所以我們就一直在很大的活動中心上課,比這裡大上三倍的空間,老師講課特別有魄力,上課經常是1+1=2…2…2……,連下課同學罵髒話都是,回音很大。新蓋的那些,到我小五那年已經垮了五次。小五那年我們整年一直都沒有上課,我們就跟著編戲,跟著學怎麼雕刻,怎麼演,怎麼寫劇本。我也用僅會的國字和注音開始寫劇本。後來很高興的寫完了,拿給老師看,老師看過之後,要我繼續把它寫完,我已經忘記內容寫了什麼。於是,我又很愉快地寫,後來想起來,那也是我對寫劇本很有興趣的原因。光想到這件事,就會想到蓋不起來的劇場,還有校長的狂想,還有在完全聽不懂上課老師說什麼的奇怪空間裡渡過三年,這也是其他人沒辦法經歷的亂七八糟的小學。後來我就畢業了,大家知道偏鄉通常會有一所國中在市中心,可是那要很有膽量的人才有辦法念下去,平常會有很多身體上的鬥爭。我母親有點擔心我打不過別人,她就讓我越區就讀,國中在基隆念,高中就來台北了。對我而言,每一個時期把同學全盤換過這件事是常態,即便到了大學,高中同學還是沒人和我考上相同的系,也因為這裡那裡的遷移,造就我今天不完美的個性。我的結論就是小時候的我,和長大後的我真的長得一模一樣。
盧郁佳:
謝謝三位作家的分享!今天演講很圓滿的到這告一段落,也謝謝大家的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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