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
謝謝陳為廷講了前面的這段,我一直覺得以他的年紀來說,他應該不認識我。
他剛剛講得很好,1980的時候我差不多30歲,我們兩個在談話之前,先碰個面,聊一聊。他最常問的一個問題是:你幾歲?2006年那個時候你幾歲?1980時你幾歲?
我一直覺得我很年輕,和一群30歲的人爬山,從東澳爬到南澳,800多公尺的高山。我一直以為我才17歲,我的青春期還沒有過,因為我沒有辦法像陳為廷這樣子占領立法院、翻過那個圍牆。每次看到他們我就開始流眼淚,因為我的青春不是這樣的。所以我的青春期並沒有過,我必須要過我的青春期。
我很容易被人家問的東西都是歷史,每個人一講,我都會反應:啊!那大概是20~30年前的事情,這個大概是40年前的事情。講到後來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原來我這麼老啊!從我用「小野」這筆名開始寫作到現在已經40年了。
1980真的是一個非常戒嚴的年代,大家都不管相信有一群年輕人在一個最不可能的機構裡完成了電影革命。1980時我和吳念真及幾個年輕人,到中央電影公司,那個時候都還沒30歲。剛好美麗島事件發生,所有反對黨都被抓了,那是一個非常肅殺的氣氛。反對運動突然間沒了,氣氛非常的沉悶。你剛剛有講到2006~2008,真的滿像的。我們這群年輕人非常苦悶的,我們這群人來自一個戒嚴的時代,書是不能讀那個左翼份子的。當年臺灣的作家不多,比較有名的如:老舍、魯迅全部都留在中國大陸,換句話說,1930年代的作家好多都留在中國大陸,只有一些跟著軍隊來到臺灣的,慢慢發展一些現代詩。
我不能說他們寫得不好,而是說我們無法閱讀他的另外一個面。當有一群人無法閱讀他的另外一個面時,他的腦袋自然就只有長一半,一定是畸形的。而電影看什麼呢?和我們的社會並沒有什麼關係,每年生產200部,非常蓬勃。愛情片、功夫片或是黑社會的寫實片,沒有一個是和臺灣社會有關係的!裡面都是有游泳池的豪宅,而那個游泳池的大小會隨著編劇的錢越多就越大。只要是林鳳嬌、秦漢、秦祥林、林青霞,四個人的名字一掛,這個片子就可以賣到新加坡及馬來西亞。編劇是誰?導演是誰?創作者是誰?不重要!這四個人最重要。
當時只要是知識份子,我們這些人自命為知識份子啦,在那個很窮困的年代能夠讀書然後考上大學,真的是知識份子。到了1980年代,我們這些大學生畢業了,想從事文藝工作、電影工作的時候,對前人所做的事情,尤其是電影,感到非常的不滿。可是在那個時候已經開始有文學了,70年代開始有鄉土文學的論戰,黃春明、王禎和這些人開始和另外一派的人開始辯論,辯論文學應該回歸社會、回歸鄉土。
那這個辯論中間,臺灣其實有另外一個現代主義起來了,例如:白先勇、王文興,現代主義和西方做了某種結合。再更早之前,繪畫有很多現代的繪畫(抽象畫),當時在臺灣不能畫什麼社會寫實畫,所以就畫抽象畫,因為你看不懂他在畫什麼。
到了1980年代,我們終於有機會拍電影的時候,我們有一股強烈的自我認同:我們是誰?
我們是沒有養份的,渴望西方的自由主義。小時候崇拜李敖這種作家,他在《13年和13個月》當中提到有句話,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他寫著:臺灣的教育是畸形的,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凍機,接近它的時間越久,人就變成越冷淡。個個都只想著打敗別人。
到了1980的時候,我們覺得我們似乎該拍些不同的電影了,那個時候拍了《光陰的故事》。我們當時為了說服公司,我們跟他們說:這是一部宣揚三民主義的電影。
1980年代大概是我們一直誤打誤撞的一個年代,我們一直很幸運的拍出了很多好的影片。
1989年時我和吳念真離開了中影,當時因為蔣經國過世了,自己有種感覺:臺灣要變了。我們覺得我們在這個機構也占領了8~9年了,就像太陽花占領了立法院23天,我們的青春已逝了。
接著就是1990了,WTO跟301條款,Hollywood的電影開始進來,電影漸漸沒落。剛剛講到最苦悶的是2001、2002年臺灣的國片只剩下7部。一年這7部的票房加起來總計700萬,連1000萬都不到。所以各位想想看,整年度票房不到1000萬的電影市場,怎麼會突然在2008年有一部電影就單獨賣了5億?所以那部5億的電影《海角七號》剛上映賣得很好的時候,新聞局就站出來了,因為國片振興了,他們有功勞啊。
他是一個奇蹟耶,2008年是一個連動債的時代。連動債的意思是說:很多人在買了連動債之後,家裡原本賺了一輩子的錢,在一瞬間變為零。各位回想一下這個年代,很多人跳樓自殺。2008年是一個非常蕭條的年代,馬英九當時正好上任、政黨輪替。
所以2006~2008是一個好奇怪的年代,2006年就紅衫軍上街頭,我在華視,紙風車全臺灣在表演。那時候我們已經覺得臺灣亂到沒有前途了,我們這些人應該做什麼呢?我們能做什麼呢?後來發現說:我們能做的就是319鄉鎮去表演。所以2006我們發起這個只有人募款到35萬,我們就去那裡表演。而且這個募款方式,我們不接受政府的經費。
這是一個在極度苦悶之中,經過那樣的一個世代走到2006。像他剛剛講得非常好,我們為什麼那麼努力做臺灣電影?為什麼那麼努力做臺灣電視?文化、文學是可以改變一個社會的,我們期待"烏托邦"。終於一個不可能實現的"政黨輪替"實現了,因為你只要瞭解當年政黨的那個實力、錢財、背㬌,民進黨是不可能打敗國民黨的。外國記者來臺灣訪問反對黨的時候,不相信民進黨只有一個頂樓,裡面只有幾個人在上班。這是反對黨喔?不是應該像共和黨及民主黨這樣一個對等的兩個黨,怎麼會是一個這麼龐大的國民黨對一個只有一群人在頂樓上的民進黨?
因為時代變了,時代給了這些人機會,給了民進黨機會,剛好在國民黨四分五裂的時候。阿扁用40%的票就做了總統。喜歡政黨輪替的人就覺得烏托邦來了,覺得民進黨根本不是個政黨就覺得國家要亡了。
當年找我去中影的總經理,他就覺得國家要亡了,於是就跑到美國去,他後來得了憂鬱症,看著報紙不斷得覺得:完了!我們的國家要亡了!一個政黨輪替,兩個不同的觀念。可是世界永遠不會這麼簡單的二分法。
這些8年級生成長的時候,執政黨是民進黨,反對黨是國民黨。和我們成長的經驗是完全不同的、是反過來的。對於我們是無法想像的,國民黨是那樣一個龐大、不會倒的巨大組織。他們的歷史感和我們不同。
後來太陽花事件之後,我很想再講一句話是說:陳為廷,謝謝你。因為你做了很多我們小時候不敢做的事情,看著太陽花那些人把立法院的大門堵住,心裡想著:這些猴死囝仔比我們強多了。
當下看了真的很感動,我一直強調:我們沒有青春,我們的青春是蒼白的。所以陳為廷想知道我們這一代如何追求理想,我們就是沒有青春、沒有青春的叛逆,在一個很乖的體制中長大。
我的背景是師大化學系,應該在體制中乖乖當老師。就算到國外去深造,回來也可以教大學。可是那樣的一個叛逆就是一個說不出來的叛逆,時代就是不對,這個時代不屬於我們的。
在成長過程中,執政黨是民進黨,怎麼看待國民黨?因為國民黨本來是好大的一個陣團,怎麼會變成反對黨?回到你剛剛講的,在成長的過程的經驗中,民進黨執政會對於歷史課本、地理課本有修。
我兒子、女兒小的時候,我為了「本國南邊在哪裡?」要和他們溝通很久。寫屏東是錯的喔,要寫海南島。我的孩子七、八年級生,每次都要向他們解釋: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兩個不同的政權。然後我兒子就問我:什麼叫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