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0日

楊索〈惡之幸福------人生苦厄,幸福從何而來?〉講座記錄_(上)




主持人:各位看到的這一位是我的老朋友,她的名字原本是:楊貴美。在中時晚報當記者的時候,你會發覺大家都已經下班了,就只有兩個還在奮戰的,一個是蔡珠兒,一個是楊索。當時只有中時和聯合,自由還沒崛起。你做的很多報導,別人都會給你訊息,可是他們兩位就是要寫那些很深刻、怪異的題材,他們可能是大報的記者,最早去報導遊民的。最近有在臉書世界的朋友,大概都知道阿姨在太陽花學運是「女戰神」。最讓我感動的其實是:學運有很多的物資,她是想在結束之後,將這些物資給遊民的人。她對弱勢的人、被傷害的人,有很深的關心,這些都是行動,不是嘴巴說說而已。我們以前說劉克襄在80年代初期寫詩,是在咖啡館聊理想,咖啡喝完就回家了,於是自由、正義,就變成只是咖啡館裡的閒談罷了。
當時我在主編聯合文學及出版社,看到她《我那賭徒阿爸》的稿子,一開始要登她的故事,我還向她確認:真的要登嗎?妳的爸爸怎麼辦?妳的家人怎麼辦?
因為我們知道在東方、漢人的文化裡,都隱惡揚善,只講好的,壞的最好不要告訴別人。我後來看她寫作這麼多年,才深刻感覺到她寫這些不是為了復仇,而是我們生命會有一些遭遇被損害,這些損害恢復的過程,是你很完整的去理解、把它說出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鼓舞的力量。
其實楊索不是只有挖自己生命裡的瘡疤,而是一整個世代裡的瘡疤。因為她的書寫裡面,可能很多人也有類似的遭遇,可是大家都不會說出來,也不會告訴你。這裡面需要勇敢,需要理解。
就像我在這次的太陽花運動中,看到楊索付出了很多,也成立了「臺灣出版自由聯盟」。這一次的運動中,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楊索就會立刻出現,不過我是能夠體會她為什麼這麼的憤怒及投入。
一個國家就像一個家庭,我覺得可能在這個運動之中,她有發覺她有要抗爭的地方,損害是很艱難的,我們要開始能夠辨認那個損害,到有一天我們長大的時候能夠理解,讓自己能夠再走下去,我認為這是楊索很珍貴、無私的經驗分享。



楊索:我今天和大家分享,可能會分三個段落:一個是人生的大不幸,怎麼走到人生的小確幸,然後進入所謂的三生有幸。我自己是在一個赤貧,一個貧窮線以下的生活。我的父母是二次戰後,從雲林來臺北討生活。等於三代以前是農家子,在二崙鄉的小村莊,耕作的情況是非常苦的。

我去年為了出版《惡之幸福》這本書,和主編回到二崙鄉,才懂得為何父母要來到臺北。我父親到臺北的故事也很傳奇,他一直有賭博,當時和祖父母吵在鄉下沒出息,一定要到臺北。當時不知如何說服祖父母把田地賣了,於是就扛了一布袋的錢。當地農閒的時候常會聚賭,結果他根本還沒離開村莊,就把錢輸光了,然後就這樣來臺北了。
以前的大橋頭,只要有人缺臨時工就會去那兒招人。父母兩人當時在大橋頭,推著獨輪車賣紅豆湯,開始了他們的都市生活。
我是民國48年出身的,我媽媽一直說我當時很難生,生完我就血崩,然後精神崩潰。所以我從小童年記憶中是沒有我母親存在,我父親大概承受不了有精神病患的壓力,後來就搬到永和,在這裡成長。
因為母親一直不在身旁,所以我和祖母的感情很深。我記得一歲的時候剛學會走路就走出門,當時祖母正在洗衣服。有一個載滿磚塊的牛車就把我壓過去,鄰居嚇一跳,祖母也很慌,抱著我不知該怎麼辦,是鄰居說:趕快坐三輪車到臺大。才這樣救活的。
我父母生了9個孩子,我排行第二。我童年的記憶,第一個,爸爸常常換行業,不在家去賭博,然後天亮才回來。另一個是我媽媽精神病沒有治療好。媽媽一直在生孩子,爸爸一直在換行業,所以我幾乎可以用爸爸賣鳳梨時,媽媽生了誰;爸爸賣西瓜時,媽媽生了誰,來區分每一個時期。
小時候跟著爸爸賣過很多的東西,別人就問我:為什麼妳沒有因此變為一個商人?反而是在寫作?其實很有趣,我後來回想的時候,不管在市場或夜市,我碰到很多和我一樣的小孩子,我們都要幫忙擺攤。我已經忘記名字、長相了,也沒在我生命中出現了。他們可能後來成為了豬販、雞販,這並沒有不好,只是他們後來沒有寫出他們的故事,而我很幸運有了筆,可以講出我的故事。



我長大之後才發覺,我是一個受到忽略的小孩,也是一個很孤獨的小孩,然後那種孤獨感,甚至延長到我的一生。在我的人格的形成的過程中,也造成了一些影響。我後來才理解說:我跟人的關係很難很快親近,要很慢很慢才能夠䆁放出我的感情,或者說我會隔著一個距離去看很多的事情,多多少少和我的成長背景有關,這是很特殊的經驗。
就是說當你只是個小孩,很多事情都不懂的時候。我在市場裡長大,每天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可是人那麼多的時候,你反而會有一種很孤寂的感覺。人很擠,但這些人與你毫無關係,你想要在最短的時間要他們買你的貨品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懂得裝出笑容,獲取他的注意力,讓他從皮包掏出錢來。所以一個小孩很小就懂得所謂的「情感勞動」。

我父親在賣菜時,常常騎著一個菜車,穿梭在永和的大街小巷。我放假時都會跟著他一起走,每到中午的時候,從住家都會傳出飯菜的香味,我就很餓很餓,所以現在每一個永和的大街小巷,幾十年都沒改變,我都還認得出來。我從小是個很敏感的小孩,我開始對這個世界的存在及我的存在的一個對應關係。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我對這個世界有印象的時候,是我們住竹林路尾端的一個三合院,我的印象從那燒冥紙的火光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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