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搭計程車來的路上,通常搭車我們最怕聽到佛經或佈道的廣播節目,收音機傳來一位中年婦女非常認真投入的聲音,充滿信仰的講話方式,而且這和小時候跟我媽去拜拜聽人講經很像,仔細一聽應該是位牧師在佈道,司機非常的嚴肅也很認真在聽。她說話方式很緩慢,很有說服力,彷佛是在說一件她非常相信的事,因為現在大多數的人都講一些自己不相信的事,而且講得又快又大聲,相較之下,她說話的方式是很有力量的。內容非常有意思,她說:「我有一個五歲的女兒,某天從學校回來後跟我說,她有位同學因為不喜歡自己,所以覺得他很可憐。我問她:『為什麼妳會覺得他可憐?』她回:『如果找不到別人和他玩時,只好跟自己玩,可是他又不喜歡自己,那就不好玩了啊!那他一定很煩惱!』我告訴女兒:『妳要學會愛妳自己。』」她女兒覺得他可憐的原因是「玩」這件事;但其實這是個看似簡單卻又深刻的問題,也是教會裡牧師傳教很好的開場白,用很簡單生活的問題來討論教義,也就是一個人如果沒辦法愛自己的話,那麼他如何去愛別人,再來就是沒辦法愛自己,那又如何去愛這個世界。這是基督教討論的一個核心,愛不僅是浪漫的愛情,而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我突然覺得很心虛,應該跟司機說點什麼,在這樣密閉的空間裡,有時間的壓力和腦子還在想些事情,結果我什麼事都沒做。為什麼會以這做為今天的開場?
這題目是駱以軍幫我在八月《INK》封面人物介紹裡寫的文章,也是我書裡的序〈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很多關鍵字,或許我們用一個最簡單的方式來理解,就是「家族」,也就家族史。家族史有非常多的小說家寫,很多人都想寫,當時我在想要怎麼寫,是《紅樓夢》、《風水世家》、《全面啟動》,還是像大和劇《阿信》,或是《坂上風雲》,談兩兄弟如何完成大時代的任務,日本如何進入工業革命,轉變成亞洲唯一最強的國家,兩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日本的近代史,這又和《末代武士》完全相反。最近我從杭州回來,也聽了很多關於蘇東坡、大運河、岳飛、青蛇和白蛇,大都上千年的歷史。某天睡不著電視轉著就看到一部電影叫《辛亥革命》,之前成龍的版本已經很誇張了,當天看到的版本讓我描述一下,最好看也是最難看的開頭。遠方一棟海邊西式洋樓的豪宅,鏡頭帶到屋內,有一群男人轟趴之後衣冠不整地躺在那裡,每個人都是又高又帥,突然李冰冰進房來整收地上的衣服,有個男人醒來覺得不好意思,就往海邊跑去。奔跑過的重點是音樂、陽光和肌肉,於是他很帥氣地往海裡一躍,突然有人大喊:「覺民,趕快上來吧!」我才驚覺到那傢伙是「林覺民」耶,也就是差不多現在大一的那種年紀。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往後就是有戰爭、滿清官吏、對決以及和談,後來的起義失敗林覺民就被抓。兩廣總督審問他,意思大致是這樣:「你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這是對皇上非常不敬的事。看你還年輕,你太太也才剛生完小孩,我想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好好悔過,我可以放過你。」重點是林覺民雖然滿臉是血,但身穿著西裝,犯人還是坐在太師椅上,整體看起來就是時尚雜誌上的照片。他說:「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因為我還年輕,你們都老了……。」我只能說,這對白不知是誰寫的。兩廣總督又說了:「給你一個機會,好好的悔過或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他提高音調回說:「未來的歷史會寫到我們的,你們滿清政府已經不行了。」兩廣總督又說了:「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坐在大師椅上的林覺民:「哈哈哈……。」鏡頭回到最初的畫面,他們被處死後被丟到海裡;海裡的光線、音樂…。這完全以我們現在最流行的方式來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以一種現代的的方式去理解近代歷史,用最時尚的走位方式、拍攝手法、服裝、音樂…,大家可以想像那是多荒謬的事嗎?奇怪的、華麗的、不知所云又自以為是的壯烈感是怎麼回事?看完之後,我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這跟我白天聽到的,修築一千多年的大運河,隋陽帝是如何用八萬奴隸完成;岳飛死得多壯烈,小時候課本裡,「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我是在戒嚴時期長大的小孩,大家可以想像和我認知的壯烈落差有多大。我們家開過電影院,有位像《新天堂樂園》裡的老放映師,不論在戲院或到鄉下放映蚊子電影,也不管放什麼樣的電影,播之前一定要放國歌,不論恐佈的或是浪漫的,每次都要請神明和國父來剪綵。我是在這樣的時代下長大的,所以很難理解找像Super Junior一樣的花美男來演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多麼荒謬的事,一段歷史的悲愴和江湖的險惡,怎麼這種悲壯變成了鬧劇。現在電影或線上遊戲的特效愈來愈華麗,童顏巨乳拿著長槍,翻兩圈之後,打死一堆怪獸。這些是我花很長時間在思考的問題,像這樣的焦慮並不完全是來自《辛亥革命》、線上遊戲或韓國歌手,而是回到最開始我談的,開始回憶我成長的年代「我們從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意識到我們的家族」。
我這個年紀的朋友,也是被兩代夾殺的年紀,父老子幼,經常是做到流汗被嫌到流涎,但還是有很多人想寫家族。現在只有長輩過世我們同輩親人才有機會聚在彰化,堂兄弟姐妹要不是在國外,不然就是已經不住在彰化了;七個堂兄弟姐妹隔了三十年直到去年我伯父去世才再碰面。如以家族史來說,通常我們這一輩大都會有一些共同的故事,就是父親輩一定有個相當成功,而叔侄輩卻有個相當失敗的例子,甚至妻離子散;寫得再深入一點還會談論到祖父輩的。我家在彰化是開布行,整條街都是布店,布店代表的是那個時代的產業。其實,彰化布店底下就是地下錢莊的運作,你們看全台灣除了台北和高雄大都市之外,多久前就有彰化銀行,底下有一群像胡雪巖這樣的生意人撐起的,小生意人做到後來變阜康。這種例子不只在彰化,在那個年代的台灣幾乎生意人都以這樣的模式在運作。我們家族是這樣起來,也是這樣垮掉的。起初我爸和伯父是在姑丈開紡織廠的工作,從小工做起,一直到轉作太子龍,當時家裡請了一些長工,而我父親那一輩的,我印象中他們每天都在下棋。我爸從做學生服的系統開始,後來參加扶輪社變成社長,再去炒股票,最後垮掉。這一整套生意的玩法,那時候我才五歲根本看不懂,就像我爸有位醫生朋友開玩笑的說,敗光財產有好幾種,一種是賭博輸光的,一種是包養女人被拐光的,像你爸這種是「熔」光的。我父親是死在十信事件,也是我們後來常會看到的電影版本,描述華爾街一群人進場炒股。這部份在書裡,我寫得非常隱晦,因為還牽扯到我父親輩非常多的人。駱以軍認為如果這部份好好寫,那是彰化布業的發展史。我想如果能將30年前台灣的布業寫清楚,就像這個時代能將電子業寫清楚的道理是一樣的。布業再往前一代,就像早期台灣從礦業轉做木屐的產業,那個年代如果念資訊系跑去賣蚵仔麵線,就像《湖濱散記》的梭羅,哈佛畢業後去當流浪漢住在湖邊養狗種花;如果回到那個年代,用那個時代的行情去拿捏,我們會突然什麼事情都不懂。就像看到我家客廳有張以前的老照片,問我姑姑:「那是誰?」「那你阿公啊!」「阿公怎麼穿日本人的衣服?」「你阿公就日本校長啊!」「校長怎麼穿軍服?」「校長就是當官啊!還有一把劍,你有看到嗎?」後來我當兵知道將軍有一整套的架構,但他們穿起軍服看起來還沒有我祖父威嚴。對上一輩的長輩來說,鬍子是不能亂留的,只有家裡有長輩過世才會蓄鬍,也不是留,而是沒有時間刮;在我阿公那個日本的年代,留著鬍子是有規矩的,就像《坂上風雲》那個年代,是用來確定身份、精神狀態、官階和尊嚴。後來我爸和伯父就把那張照片,拿去做一比一的銅像放在客廳裡,那個年代什麼人會做銅像?只有蔣中正,頂多是于佑任;他們怎麼會想要把我祖父做成銅像?時間往後推,我再去打量和理解這件事,會發現家族史敘事上的差錯或介入的一個縫隙,這縫隙是什麼意思?我祖父六十歲去世,我父親是五十歲,所以四十歲時我就很緊張,會不會每況愈下,很多藝術家三十九歲就過不去了,最近快五十了,所以壓力又很大。
我大概五、六年前開始寫這本家族史的小說,剛開始是聯合報副刊的專欄。沒錯,是寫《寶島大旅社》的故事,但還不是用這個名字,當初想專欄的名字時,想要自我嘲諷又要炫,就用了「閃人」。一來是年輕人常用的流行語,再來英文是「Flash Man」,以這時代來講就是像蜘蛛人或閃電人之類的英雄,就是本來要當英雄的,可是不知怎麼老是出差錯,我是用這來自我嘲笑。以「閃人」來寫我家族消失的人,過世可能還比較好寫,有的是消失或是跑路,這也是我寫那個專欄的切入點。當時寫也不是很有把握,字數大概1000字左右,講家族裡發生的故事。其中有一篇是講,有段時間我姑丈派我父親去宜蘭看管木業的生意,所以我父親必需從彰化開車到台北,再從台北開到宜蘭,後來我們就搬到台北,週末再回彰化。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爸是去宜蘭,是有次跟我姐聊到「我爸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在做什麼?」原來當時他每天開車來回九拐十八彎,他都沒講,也就是他正從布業進到一個他完全不陌生的產業。書裡有提到那段時間我們家所呈現的奇怪狀態,我曾念過西門國小一年半,住過國賓戲院旁又髒又小的老房子,後來又搬回彰化,因為木業的生意整個垮掉;那也是台灣經濟的發展,從紡織業轉換到其他產業時的狀態,有些產業發展成功,但有些失敗了。《寶島大旅社》背後的大老闆是我姑丈的家族企業,在新加坡經歷這一次也是整個垮掉,我姑丈比我爸早去逝一年;也就是我爸當初每天來回九彎十八拐,我們不知道他在煎熬什麼或希望什麼,在新加坡他看到的又是什麼狀態,但他什麼都不講,而這個不講是很恐怖的。我也很想寫外傳,我的伯母一直很希望我們這一代有個人當醫生,雖然我堂姐是嫁給醫生,但七個當兄弟姐妹沒有人念醫科;可是我們的下一代突然大進化,好多人唸醫科。比較有趣的是,我堂妹去美國念書,畢業後是執業會計師,後來跟她的老公回新加坡定居,幾年前她跑去念學士後中醫,在商場上打了快一輩子算盤的人,開始當起史懷哲懸壼濟世。我們家族是在彰化的長夀街,長夀街上很多醫生館,我伯母的期待不是沒有原因的;書裡我寫了一整章講長夀街,跟奇怪的死亡故事有關。其中有一篇是和我四姑聊天所寫的,我父親那一輩的僅剩我四姑,她是家族裡的阿信,也是最有才氣,最漂亮的。她談到樓下租給眼科的醫生,她和這房客和不來,我姑姑不想租他們,他們也跟我姑姑說要搬走。我姑姑就跟我說:「這種事是沒有輸贏的,你知道在長夀街要找到房子開醫生館是多困難的嗎?隨便找,那個窗子不知道是不是『冤親債主卡不停』。」整本小說也是從這句話開始寫的。「冤親債主卡不停」你們大概可以知道意思,光這句話要跟我學生解釋很久,民間說的「冤親債主」,就是意外出事或家族災難不斷,需要普渡好兄弟來消災;「卡不停」是說灰塵或蜘蛛絲很久沒擦和整理,一直疊上去;整句話就是要找到沒出過事的乾淨房子不容易。她說這句話是多好笑又聰明,因為長夀街全都是診所和醫院。這本小說最重要在講的事是,如果我可以把長夀街講清楚,就可以把彰化講清楚,把彰化講清楚就是可把台灣講清楚。如果我把長夀街講清楚,就可以把我家族講清楚,可以把我講清楚,就可以把我講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