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1日

顏忠賢 藝術家〈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講座紀錄_(上)


剛才搭計程車來的路上,通常搭車我們最怕聽到佛經或佈道的廣播節目,收音機傳來一位中年婦女非常認真投入的聲音,充滿信仰的講話方式,而且這和小時候跟我媽去拜拜聽人講經很像,仔細一聽應該是位牧師在佈道,司機非常的嚴肅也很認真在聽。她說話方式很緩慢,很有說服力,彷佛是在說一件她非常相信的事,因為現在大多數的人都講一些自己不相信的事,而且講得又快又大聲,相較之下,她說話的方式是很有力量的。內容非常有意思,她說:「我有一個五歲的女兒,某天從學校回來後跟我說,她有位同學因為不喜歡自己,所以覺得他很可憐。我問她:『為什麼妳會覺得他可憐?』她回:『如果找不到別人和他玩時,只好跟自己玩,可是他又不喜歡自己,那就不好玩了啊!那他一定很煩惱!』我告訴女兒:『妳要學會愛妳自己。』」她女兒覺得他可憐的原因是「玩」這件事;但其實這是個看似簡單卻又深刻的問題,也是教會裡牧師傳教很好的開場白,用很簡單生活的問題來討論教義,也就是一個人如果沒辦法愛自己的話,那麼他如何去愛別人,再來就是沒辦法愛自己,那又如何去愛這個世界。這是基督教討論的一個核心,愛不僅是浪漫的愛情,而是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我突然覺得很心虛,應該跟司機說點什麼,在這樣密閉的空間裡,有時間的壓力和腦子還在想些事情,結果我什麼事都沒做。為什麼會以這做為今天的開場?

這題目是駱以軍幫我在八月《INK》封面人物介紹裡寫的文章,也是我書裡的序〈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很多關鍵字,或許我們用一個最簡單的方式來理解,就是「家族」,也就家族史。家族史有非常多的小說家寫,很多人都想寫,當時我在想要怎麼寫,是《紅樓夢》、《風水世家》、《全面啟動》,還是像大和劇《阿信》,或是《坂上風雲》,談兩兄弟如何完成大時代的任務,日本如何進入工業革命,轉變成亞洲唯一最強的國家,兩人的一生就是一部日本的近代史,這又和《末代武士》完全相反。最近我從杭州回來,也聽了很多關於蘇東坡、大運河、岳飛、青蛇和白蛇,大都上千年的歷史。某天睡不著電視轉著就看到一部電影叫《辛亥革命》,之前成龍的版本已經很誇張了,當天看到的版本讓我描述一下,最好看也是最難看的開頭。遠方一棟海邊西式洋樓的豪宅,鏡頭帶到屋內,有一群男人轟趴之後衣冠不整地躺在那裡,每個人都是又高又帥,突然李冰冰進房來整收地上的衣服,有個男人醒來覺得不好意思,就往海邊跑去。奔跑過的重點是音樂、陽光和肌肉,於是他很帥氣地往海裡一躍,突然有人大喊:「覺民,趕快上來吧!」我才驚覺到那傢伙是「林覺民」耶,也就是差不多現在大一的那種年紀。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往後就是有戰爭、滿清官吏、對決以及和談,後來的起義失敗林覺民就被抓。兩廣總督審問他,意思大致是這樣:「你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這是對皇上非常不敬的事。看你還年輕,你太太也才剛生完小孩,我想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好好悔過,我可以放過你。」重點是林覺民雖然滿臉是血,但身穿著西裝,犯人還是坐在太師椅上,整體看起來就是時尚雜誌上的照片。他說:「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因為我還年輕,你們都老了……。」我只能說,這對白不知是誰寫的。兩廣總督又說了:「給你一個機會,好好的悔過或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他提高音調回說:「未來的歷史會寫到我們的,你們滿清政府已經不行了。」兩廣總督又說了:「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坐在大師椅上的林覺民:「哈哈哈……。」鏡頭回到最初的畫面,他們被處死後被丟到海裡;海裡的光線、音樂。這完全以我們現在最流行的方式來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以一種現代的的方式去理解近代歷史,用最時尚的走位方式、拍攝手法、服裝、音樂,大家可以想像那是多荒謬的事嗎?奇怪的、華麗的、不知所云又自以為是的壯烈感是怎麼回事?看完之後,我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這跟我白天聽到的,修築一千多年的大運河,隋陽帝是如何用八萬奴隸完成;岳飛死得多壯烈,小時候課本裡,「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我是在戒嚴時期長大的小孩,大家可以想像和我認知的壯烈落差有多大。我們家開過電影院,有位像《新天堂樂園》裡的老放映師,不論在戲院或到鄉下放映蚊子電影,也不管放什麼樣的電影,播之前一定要放國歌,不論恐佈的或是浪漫的,每次都要請神明和國父來剪綵。我是在這樣的時代下長大的,所以很難理解找像Super Junior一樣的花美男來演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是多麼荒謬的事,一段歷史的悲愴和江湖的險惡,怎麼這種悲壯變成了鬧劇。現在電影或線上遊戲的特效愈來愈華麗,童顏巨乳拿著長槍,翻兩圈之後,打死一堆怪獸。這些是我花很長時間在思考的問題,像這樣的焦慮並不完全是來自《辛亥革命》、線上遊戲或韓國歌手,而是回到最開始我談的,開始回憶我成長的年代「我們從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意識到我們的家族」。

我這個年紀的朋友,也是被兩代夾殺的年紀,父老子幼,經常是做到流汗被嫌到流涎,但還是有很多人想寫家族。現在只有長輩過世我們同輩親人才有機會聚在彰化,堂兄弟姐妹要不是在國外,不然就是已經不住在彰化了;七個堂兄弟姐妹隔了三十年直到去年我伯父去世才再碰面。如以家族史來說,通常我們這一輩大都會有一些共同的故事,就是父親輩一定有個相當成功,而叔侄輩卻有個相當失敗的例子,甚至妻離子散;寫得再深入一點還會談論到祖父輩的。我家在彰化是開布行,整條街都是布店,布店代表的是那個時代的產業。其實,彰化布店底下就是地下錢莊的運作,你們看全台灣除了台北和高雄大都市之外,多久前就有彰化銀行,底下有一群像胡雪巖這樣的生意人撐起的,小生意人做到後來變阜康。這種例子不只在彰化,在那個年代的台灣幾乎生意人都這樣的模式在運作。我們家族是這樣起來,也是這樣垮掉的。起初我爸和伯父是在姑丈開紡織廠的工作,從小工做起,一直到轉作太子龍,當時家裡請了一些長工,而我父親那一輩的,我印象中他們每天都在下棋。我爸從做學生服的系統開始,後來參加扶輪社變成社長,再去炒股票,最後垮掉。這一整套生意的玩法,那時候我才五歲根本看不懂,就像我爸有位醫生朋友開玩笑的說,敗光財產有好幾種,一種是賭博輸光的,一種是包養女人被拐光的,像你爸這種是「熔」光的。我父親是死在十信事件,也是我們後來常會看到的電影版本,描述華爾街一群人進場炒股。這部份在書裡,我寫得非常隱晦,因為還牽扯到我父親輩非常多的人駱以軍認為如果這部份好好寫,那是彰化布業的發展史。我想如果能將30年前台灣的布業寫清楚,就像這個時代能將電子業寫清楚的道理是一樣的。布業再往前一代,就像早期台灣從礦業轉做木屐的產業,那個年代如果念資訊系跑去賣蚵仔麵線,就像《湖濱散記》的梭羅,哈佛畢業後去當流浪漢住在湖邊養狗種花;如果回到那個年代,用那個時代的行情去拿捏,我們會突然什麼事情都不懂。就像看到我家客廳有張以前的老照片,問我姑姑:「那是誰?」「那你阿公啊!」「阿公怎麼穿日本人的衣服?」「你阿公就日本校長啊!」「校長怎麼穿軍服?」「校長就是當官啊!還有一把劍,你有看到嗎?」後來我當兵知道將軍有一整套的架構,但他們穿起軍服看起來還沒有我祖父威嚴。對上一輩的長輩來說,鬍子是不能亂留的,只有家裡有長輩過世才會蓄鬍,也不是留,而是沒有時間刮;在我阿公那個日本的年代,留著鬍子是有規矩的,就像《坂上風雲》那個年代,是用來確定身份、精神狀態、官階和尊嚴。後來我爸和伯父就把那張照片,拿去做一比一的銅像放在客廳裡,那個年代什麼人會做銅像?只有蔣中正,頂多是于佑任;他們怎麼會想要把我祖父做成銅像?時間往後推,我再去打量和理解這件事,會發現家族史敘事上的差錯或介入的一個縫隙,這縫隙是什麼意思?我祖父六十歲去世,我父親是五十歲,所以四十歲時我就很緊張,會不會每況愈下,很多藝術家三十九歲就過不去了,最近快五十了,所以壓力又很大。

我大概五、六年前開始寫這本家族史的小說,剛開始是聯合報副刊的專欄。沒錯,是寫《寶島大旅社》的故事,但還不是用這個名字,當初想專欄的名字時,想要自我嘲諷又要炫,就用了「閃人」。一來是年輕人常用的流行語,再來英文是「Flash Man」,以這時代來講就是像蜘蛛人或閃電人之類的英雄,就是本來要當英雄的,可是不知怎麼老是出差錯,我是用這來自我嘲笑。以「閃人」來寫我家族消失的人,過世可能還比較好寫,有的是消失或是跑路,這也是我寫那個專欄的切入點。當時寫也不是很有把握,字數大概1000字左右,講家族裡發生的故事。其中有一篇是講,有段時間我姑丈派我父親去宜蘭看管木業的生意,所以我父親必需從彰化開車到台北,再從台北開到宜蘭,後來我們就搬到台北,週末再回彰化。那時我還不知道我爸是去宜蘭,是有次跟我姐聊到「我爸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在做什麼?」原來當時他每天開車來回九拐十八彎,他都沒講,也就是他正從布業進到一個他完全不陌生的產業。書裡有提到那段時間我們家所呈現的奇怪狀態,我曾念過西門國小一年半,住過國賓戲院旁又髒又小的老房子,後來又搬回彰化,因為木業的生意整個垮掉;那也是台灣經濟的發展,從紡織業轉換到其他產業時的狀態,有些產業發展成功,但有些失敗了。《寶島大旅社》背後的大老闆是我姑丈的家族企業,在新加坡經歷這一次也是整個垮掉,我姑丈比我爸早去逝一年;也就是我爸當初每天來回九彎十八拐,我們不知道他在煎熬什麼或希望什麼,在新加坡他看到的又是什麼狀態,但他什麼都不講,而這個不講是很恐怖的。我也很想寫外傳,我的伯母一直很希望我們這一代有個人當醫生,雖然我堂姐是嫁給醫生,但七個當兄弟姐妹沒有人念醫科;可是我們的下一代突然大進化,好多人唸醫科。比較有趣的是,我堂妹去美國念書,畢業後是執業會計師,後來跟她的老公回新加坡定居,幾年前她跑去念學士後中醫,在商場上打了快一輩子算盤的人,開始當起史懷哲懸壼濟世。我們家族是在彰化的長夀街,長夀街上很多醫生館,我伯母的期待不是沒有原因的;書裡我寫了一整章講長夀街,跟奇怪的死亡故事有關。其中有一篇是和我四姑聊天所寫的,我父親那一輩的僅剩我四姑,她是家族裡的阿信,也是最有才氣,最漂亮的。她談到樓下租給眼科的醫生,她和這房客和不來,我姑姑不想租他們,他們也跟我姑姑說要搬走。我姑姑就跟我說:「這種事是沒有輸贏的,你知道在長夀街要找到房子開醫生館是多困難的嗎?隨便找,那個窗子不知道是不是『冤親債主卡不停』。」整本小說也是從這句話開始寫的。「冤親債主卡不停」你們大概可以知道意思,光這句話要跟我學生解釋很久,民間說的「冤親債主」,就是意外出事或家族災難不斷,需要普渡好兄弟來消災;「卡不停」是說灰塵或蜘蛛絲很久沒擦和整理,一直疊上去;整句話就是要找到沒出過事的乾淨房子不容易。她說這句話是多好笑又聰明,因為長夀街全都是診所和醫院。這本小說最重要在講的事是,如果我可以把長夀街講清楚,就可以把彰化講清楚,把彰化講清楚就是可把台灣講清楚。如果我把長夀街講清楚,就可以把我家族講清楚,可以把我講清楚,就可以把我講清楚。

顏忠賢 藝術家〈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講座紀錄_(下)


小學我們全班有七十二個人,這跟我學生講沒有人相信,考試五科滿分500分,我考499.5,只錯了0.5分,你們知道我是全班第幾名嗎?30名。不是,是42名,全班有41個人滿分,全年級最好的都在我們班。班上有一半以上的人現在是醫生,那個年代念科是要狠拼的,字典全背的那種。小學和他們一起補習壓力很大,他們書法也寫得啵棒,作文比賽幾乎都是我們班包辦。七十二個人教室一定是旁邊撞陽台,後面撞牆壁,只要太陽出來板書就看不清楚,所以要趴在陽台上抄板書;只要督學一來,參考書全丟到講台底下,我們都經歷過這種事嘛!我們班有一半以上的人當醫生的話,他們幾乎都在長夀街上開業;在那個年代如果家裡有錢的生女兒,父母會跟女兒說:「妳有辦法找個醫生,我就在長夀街蓋一家醫院,給妳當嫁妝。」長夀街的故事是這樣講的。我回去在街上常遇到我同學,我姑姑跟我說:「我看眼睛,就你們班的誰,很有禮貌,而且不跟我收錢呢!那天皮膚發癢,那個皮膚科也是你同學,你怎麼那麼多同學當醫生。還有你堂弟有個同學當精神科醫生,現在那科生意也很好,年輕人怎麼稍微一有壓力,就一直去找他。」這樣的故事版本,駱以軍在文章裡提到的,這是台灣中小城市一種奇怪又具代表性的版本,也就是小資產階級如何變成資產階級的過渡期。台灣在戰後到解嚴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在做生意,當醫生也是其中一環,這跟家族體系有關;進入現代或跟得上時代,一直是台灣人的夢,最具代表的就是當醫生或開公司。駱以軍是外省的第二代,他爸是大學中文系教授,他一直認為我是個「阿舍」敗家子,因為他很少這類的朋友;可是從小的成長環境讓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奇怪,他這樣說我才意識到考上醫生的同學,收集名車、名錶、女人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我真正的開始意識到長夀街的奇怪是,遇到一位同樣是長夀街長大的校友聊天時,她的外婆也是住在長夀街,街上有一家碗粿非常的有名,吃碗粿時她媽媽跟她說,這些話也是當年她外婆再三叮嚀她媽媽的話,「妳要認真念書,民生國小畢業考上初中,成績好的話初中可以直升高中──彰化女中,女中畢業就可以回到民生國小教書。在長夀街對面的民生國小教書,就有機會認識醫生,嫁給醫生當醫生娘。」這真是一個完美的人生劇本,以現在來看當然是個笑話和人生快轉的事,不過,這是長夀街奇怪的縮影。我為什麼要花那麼時間去談過去的長夀街?

我們一同長大的七個堂兄弟姐妹,只有我堂弟是唯一現在還留在長夀街。小時候他是最聰明,也是最貪玩的,大學考了兩次沒考上,第三年我姑姑帶他去拜八卦山大佛,他說:「如果佛祖讓我考上大學,我就吃素一年」。沒想到真的讓他考上了東海社會系夜間部,他念的社會系不是我們所談的社會學,他大二就是賣車的頭號業務員了。只有我堂弟一直都沒離開長夀街,後來老人全都他在照顧,回去他就會跟我們講街上繼續發生的故事。有次回去他說:「你文章不要亂寫啦!阿姑跟你說那個故事,聯合報刊出來之後,長夀街一坪掉了10萬。你這樣我們很難做人,整條街都知道顏忠賢就是我們家這個。」長夀街在彰化房產行情算是很不錯,整條街都是診所和醫院,因為很搶市,不太會有空屋,也就是有的話應該是出過事。另外一個更有趣的版本是,有次跟我當醫生娘的堂姐聊起,我小時候在民生國小的操場學書法和學腳踏車,剛開始學就一直摔一直摔,摔到後來就騎得飛起來了,就像電影外星人一樣。我堂姐說我頭殼壞掉了,那是我們小時候的事,現在民生國小操場多漂亮,每天早上外籍看護都推著阿伯、阿水嬸和鄰居誰到那裡散步,五年前他們還可以講話聊天「今天哪個肩胛骨很緊,誰昨晚沒睡好」。外籍看護忙著用各種語言講電話,她站在那裡半個小時,覺得他們好像在開聯合國大會一樣。五年過去,那些住長夀街的老人又更老了,說是散步根本都在昏睡,沒力氣聊了。這是多麼奇怪的景象,一生都住在長夀街的他們,都昏迷了。我爺爺是日本老師,平常還是用台語溝通,但是只要一聽到他們用日語講事情,我們就知道是在講重要的事,小孩子「有耳無嘴」。對我來說,那是長夀街老房子背後的暗影下,有什麼不能言說,而且是我不懂的。我要說的是,其實這個「冤親債主卡不停」,不只是地方,還包括了人。這些是我姑姑那一輩在長夀街上很小的一個畫面,以及在這條街上各國外籍看護服侍這些老人而出現的夢幻差錯,也是可以以小說的語言介入的縫隙。如果說長夀街做為彰化某個時代夢想的象徵「長夀一點、賺到錢、娶到好媳婦、嫁到好老公、一生容華富貴」,再變成跨國企業的夢,這就像我小時候騎腳踏車快飛起來的狀態,可是,後來變成一種碎裂的隱喻。

這也就是台灣人一直想要脫變成為現代化的國家,雖然我們各種硬體設施看起來像是現代化國家,可是我們並沒有跳脫這個模式和思維,並沒有真正進入所謂的「現代化」。以彰化八卦山大佛來講,相信在坐很多人去過,我們怎麼可以跑到佛祖的肚子,而且還可以爬上去,從鼻孔出來就可以看到整個彰化市,後來又變成兒童遊樂園的奇怪景象。回去我堂弟又跟我說,現在八卦山已經是全台灣和世界都出名的生態保護區,我們都來這裡賞鷹,牠們從南部往北飛,一定會從我們這裡經過。我們這裡實在太厲害了,八卦山實在太勇了,大家都知道老鷹會經過這裡,網子舖下去,實在太殺了,連蝴蝶也是;故事演變成這樣,和我小時候的的版本完全不一樣。八卦山是小時候和我伯父天還沒亮的清晨去爬棧道,到八卦大佛剛好天亮,我姑姑去那裡拜拜,有人在那裡喝老人茶,做早操。我查過那條老棧道,其實是台灣民主國成立時,也就是1895年台灣割讓給日本之後,台灣人不想投降,有段時間還是和日本人打杖,八卦山也是最後打得最兇的地方;當時的棧道一直保留到今天。順著棧道可以爬到山頂,山頂上有兩個砲台,旁邊有個廣播電台,那也是我媽當年十八歲從鹿港來到彰化工作的地方,她是電台的播音員,聽說電台的老台長非常的好色,她同事繪聲繪影,只要被那個台長看上幾乎都逃不掉,我媽經常害伯地跑到砲台旁哭。記得小時候爬到山頂上都是把砲台當馬騎,有次在那裡我媽跟我說,老台長第一次帶她到這裡時,她嚇得全身發抖,砲台看去剛好是大肚溪橋,台長用一種外省腔跟我媽說:「這個砲台,是日本人來打我們台灣人,只要他們過了大肚橋台灣就整個完蛋了。」其實,在小說裡我並沒有去討論太多很多類似這種省籍情節;而我主要談到的是,關於這個砲台或歷史的的各版本。有一版是說,當時日本皇太子要過橋時,砲一打過去,剛好把他們打死在橋下,後來日本人在那裡拖了兩年。就我們知道的,其實來到台灣的不是皇太子,是一位親王,他來台灣監軍,最後卻是死在台灣。這個故事更精彩的版本是,大家都講得好像廖添丁殺的,演變成「竹竿接菜刀」把他剁死的,嘉義人就說他在哪裡的廟前,也有人說是在彰化媽祖廟前,還有在台北土城他騎馬過橋時;每個故事版本都是廖添丁「竹竿接菜刀」殺的,可是我們都知道廖添丁是那個時代想像中的蝙蝠俠,根本不存在。親王來台灣監軍的日本皇室大事,他的健康狀況都有隨行的軍官做紀錄,寫得非常詳細,他死前一個月,幾月幾日體溫多少,吃了什麼藥,後來微微發冷體溫上升幾度又腹瀉,換吃什麼藥;這也是日本皇家現代醫學很重要的紀錄方式。再說,日本是一個軍隊,作戰時,什麼時候該攻下哪個山頭,失敗就切腹的時代。跟我們前面聽到的版本,拿英勇歷史來吃少女豆腐和電台賣藥兼講古:「那個紅龜跳起來,喔!日本人嚇得要死,廖添丁還沒到,日本人就跑光了……。」這種吳樂天講古的荒謬。這些對現在的我來說,以前彰化、八卦山、大佛和長夀街的記憶,好像一切都不對。

最後,我想講一個孤獨建築史《寶島大旅社》,我為什麼用這來做為家族史的隱諭,一方面是我家真的開過寶島大旅社,另一方面是前面提到的那些又如何在時間的錯亂下變形。大家都知道八卦山大佛是奈良東大寺的復刻版,日本是用青銅打造,不論是盤坐的底座或其他的細節,都刻有著名的佛教故事,非常的細膩。我們的是混泥土,比人家大兩倍,這些細節都不見了不打緊,他的背後還有像我去拔罐的開窗加鐵窗,讓大家爬上大佛鼻孔的時候,有新鮮的空氣,四周還有可愛版佛祖悟道的故事,以及到處都是鴿子大便。這我才意識到,就我小時候的世界觀來說,八卦山是史上最偉大的建築,不朽的佛祖,我們處處得到祂的庇佑,而且是有法力的神,總之,這是小時候奇怪的幻覺。當我去奈良看到那裡大佛的剎那,才恍然大誤原來八卦山是走樣的版本。這還沒有某天我在深夜Channel V」看到的畫面受創,兩個節目間的短片,彰化八卦山大佛就咔喳咔喳變形,像變形金鋼一樣,就飛走了。這怎麼可以,我們小時候最重要巨大的神保佑著我們,怎麼可以變成一台玩具飛機飛走了。這好比希望我們當醫生的伯母,後來得了失智症,孫子已經考上了台大醫科,她要去參加我侄子一中的畢業典禮時,她問:「那時候考大學?」「已經考上了,還中狀元台大醫科。」車裡她忘了又問:「那時候要考試啊?」「跟妳說過了,考中狀元台大醫科。」「我們要去哪裡?」「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啊。」「喔!那很好,很好,我很高興,等一下中午要去吃碗粿喔」我伯母就昏睡過去了,到了畢業典禮會場上,她是貴賓坐在第一排加上重聽,她就問我堂姐:「啊~哪時候會畢業?啊~考那麼久是沒考上啊!」「啊~就跟妳說,畢業又中狀元了。」我伯母人生最期待最投入的部份,當她的心願完成時,卻已經不知怎麼回事,哪裡又出了差錯。這些原本是家族史的故事,最後演變成鬧劇,並不是小說家虛構的,是真實的上演,而且具有一種奇怪的歷史美學。像「竹竿接菜刀」最有趣的不是剛提到的版本,我最喜歡的版本是,根據他們醫官的判斷,親王應該是感染了瘧疾而死的,他忽冷忽熱,吃的藥都沒有用,最後昏迷死去。這跟彰化老時代的版完全不一樣,也是充滿悲劇和鬧劇的說法,也就是說是被彰化的蚊子咬死的;從小被蚊子叮習慣的我,結果活得好好的沒事。

Q & A
老師為什麼把您的家族稱為「春宮家族」?具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正確的題目應該是「春宮」、「家族」,其實這本小說有三個軸線,有點類似《百年孤寂》,從我祖父開始談起,可是我又不想從史序上來講,或是只談家族多偉大;我比較喜歡「竹竿接菜刀」這樣的荒謬和諷刺。三個軸線,一個是我祖父和我姑婆,在日本時代所發生的故事。故事往前推到大約是100年前,我用虛構的方式,我姑婆和建總統府的建築師森山,我姑婆用妖術,他們合力把寶島大旅社蓋來。再來是我爸爸的那個年代,但我用倒序的方式去寫故事;另外有一部份是我自己的故事。故事裡的三條軸線是交纏在一起的,有一部叫寶島部,這是在寫我的童年,寫的是大概3050年前的事情,這部份是我陷入荒唐的敗家子狀態。每一代毀壞的方式也都不一樣,像我爺爺是大時代的毀壞,我姑婆的奇怪毀壞是,因為妖術、女巫和嫁到日本而出事,有點類似樊梨花的故事。我爸的部份是寫我小時候,還有和我姐聊天,和別人聊起長夀街。我的部份是,用駱以軍的說法是這個人整個毀壞,我用第一人稱,而且是個沒有家的人,跟另一個女人在台北各式各樣的汽車旅館鬼混和打砲,像春宮或者是像公路電影一樣。「旅館」雖然是家的隱喻,但同時也切斷了與上一代的連接,他像個太空飄流物;而且那個女人是森山的孫女,這等同亂倫,不過在小說裡 ,大家要很用心看才看得出來這點。「春宮」其實是第三代的隱喻,在台北不斷更換不同區的旅館,也就是在這時空下台北發生的事情。這問題我用《全面啟動》來談,這部電影的前身我覺得就是《我的野蠻女友》,一個男生認識到一位女生,而這女生不斷地在他的想像中出現,一下變成忍者殺手,又變女強人;在太空裡不斷出現的夢境,就像野蠻女友一樣都會出來找麻煩。在廝殺的過程,其實是形上學的問題,我是誰?我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因為見不到兒子的懊悔,以及對妻子去世的悔恨,愛、性和身體的內在矛盾,那就是春宮的假設,不斷地從夢境分支出去;這就像電視頻道的轉換。如果家族史回到簡單的歷史敘述上的大版本假設,可以一點懷疑都沒有嗎?我比較想寫的是這些轉換頻道所看到的和分支出去的夢,這是我在寫家族史覺得最困難的部份。這些對過去整理可以讓我們回到演講的最開始,「我們喜歡自己嗎?」「要喜歡我們這個時代有困難嗎?」

想請問老師小說裡提到的孤獨和家族之間的關係?
這個「孤獨」並不是年輕人的反叛後,需要一些文藝青年的那種孤獨。說實話,我覺得這個時代能夠一個人,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我們擁有自己多少的時間,擁有自己多少獨處的狀態;這個「孤獨」或許是我們進入這個時代,過我們想要的人生一種小心拿捏,或許只是逃走一下,這也是過去家族裡最不能容許的事情。序裡的孤獨是在談建築,就是我如何把寶島大旅社給蓋起來,蓋出華麗無比的烏托邦,可是它像巴別塔一樣是會被詛咒毀壞掉的。所以在蓋的過程中,它不斷地出事,不斷地毀壞。說過我家真的開過寶島大旅社,小時候跑到寶島大旅社時,常會覺得櫃檯上有個奇怪的雕刻,在書裡我是寫成,在日本大轟炸時代,它被拿去熔鑄成神風特攻隊的飛機,一起參加那場太平洋的戰爭。其實,日本時代有很多年輕的建築師來到台灣,他們在台灣所蓋房子,比起他們在日本蓋的進步,更大,更華麗,而且怪異,這些建築也就是這些年輕建築師實驗性的作品。森山來回到日本蓋了一個叫台灣閣的建築,而且是在京都舊皇家花園林裡,我們知道的他在台灣蓋的或日本皇家園林裡幾乎都是西式建築,但他用瓦和木頭蓋了一個中國式台灣閣;這也是非常吊詭的事。我比較不想用建築史家或評論家的角度去談,這些怪異的版本我比較想以孤獨建築史去談論;這好比《百年孤寂》第一章,邦迪亞上校被槍斃的那天早上,在市場發現了全世界最大的鑽石,於是他就買了一路拖回家,可是在路上發現鑽石不斷地變小,不斷地變小,到家鑽石完全不見了,原來他買到的不是鑽石是,是冰塊;也就是一個老家族對現代科技充滿憧憬所出現的差錯。

寫小說時是八分一之在上,其餘的八分之七在下,寫的過程什麼是您會放棄的,而哪些會讓它不斷出現的?
我說了可能大家會不相信,我是位對電腦打中文沒進化成功的人,小說實際上我寫了100萬字,我刪了20萬字,這些全都是在iphone上寫的。我用iphone手寫輸入,這45年所有的筆記有3000多個純文字檔,我只能用這個荒唐的事來回答妳的問題。彰化原是「顯彰王化」,也就是要管緊一點的地方,從老鷹到「冤親債主卡不停」,我一直在整理,即使到現在都不覺得它寫完了,這兩本是在這100年間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事,但後來又聽到我四姑講到和發生的事,又有很多外傳可以寫。其實,寫完我姑婆那段,到寶島大旅社我就一直在拿捏,還有一些奇怪的連結和小說技巧上的轉換;而且我不是一個頑固或華麗到有那麼多條件去寫一部偉大家族史或文明史的人。就像有個朋友講的,我們沒有人去談台灣從古代進入到現代文明史。我的寫作方式比較像是撿破爛,還是可以不斷地寫下去,有點像歌德寫《浮士德》歷經六十年後又重寫。寫這本小說也是有我很奇怪的心虛在裡頭,譬如家族裡有很多事是我堂弟和我姐在處理,今天我姐有來,很多小說的故事都是聽她講的。

有什麼家族的基因是不曾從您們身上失去的?
其實,我最怕聽到人家說「台灣錢淹腳目」或著「努力一定會成功」的話。我父親從小很少有機會跟我們聊天,和我們講話也是充滿哲學的意味,就像我哥要去德國念書,他扶輪社的朋友跟他說:「去德國要念很久,去美國比較快啦!」他回說:「啊~那100萬就買半台車的錢,去買氣質的!」我念大學時,有次聊天跟我爸說我不會跳舞,我爸說:「跳舞哪有什麼困難。只有兩招,先左腳伸出去之後再把右腳伸出去,再來重點就是不要踩到人家的腳。這樣跳舞就沒問題了。」這兩句話聽起來和「買氣質」都是個笑話,可是仔細去想,那是對自己人生的拿捏,只要不出差錯就可以了。第一個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能太張狂,第二是要尊重且體諒對方。「買氣質」這件事就像《十月圍城》,戲裡爸爸對念耶魯的兒子說:「我贊成革命,可是我捨不得你去啊!」他知道兒子念耶魯是國家的未來,但要壯烈成仁做父親的捨不得;我爸比較像這類的父親,他不是說我兒子要去念博士之類的話,而是多輕描淡寫。歷史是這樣寫的,胡雪巖他在每個地方都有一個小老婆,小老婆通常是掌管某個地方的錢莊,而這些小老婆跟掌櫃都有一腿,但他都不講,兩人提心吊膽;所以生意就做得好。老實說家族毀掉的過程,我們不知道我爸有多少的悔恨。我和我姐也快50歲了,也是我爸過世的年紀,我們還能好好的過下去,就是我們的餘生。對我們家族所留下來的遺產,英文我用「Legacy」,這比較是講家族的傳統、基因或教養,這是要往下傳下去的,雖然我們兩個沒人可傳,可是想想我父母的破產說不定就是一個很大的遺產;就好比我媽很喜歡講的《目蓮救母》的故事。故事是目蓮的父母是個非常有錢的人,可是做了很多壞事,老天爺覺得他們做太多壞事,所以就讓他們生了一對小孩叫金哥和銀哥,非常可愛又帥氣。目蓮的父母覺得做那麼多壞事還能得到那麼可愛的小孩,所以對老天爺有所虧欠就開始做好事,修路造橋。結果,佛祖心想糟糕了,那兩個小孩是準備要去敗他們家的,所以又讓他們生了目蓮,又乾又醜很難養,可是金哥和銀哥就死了。他的父母心想做那麼多好事,結果漂亮的小孩都死掉了,於是又開始做壞事,後來他的媽媽就死掉了。目蓮長大了,他就去枉死城救他媽媽,結果打開枉死城門放出了多少惡鬼;這也是故事的吊詭。類似這種果報的吊詭,或是說我們家擁有的遺產,或者是天機末生的部份,對這些我們有很多的不解,說不定家族的毀壞是為了讓這本小說寫出來。如果我們家族沒有破產說,大家知道我現在會過什麼樣的人生嗎?說不定就是在台中搞房地產,名車好幾台,小老婆好幾個。我高中就開始寫小說和詩,想念丁組,可是丁組不是文,就是法商,我爸跟我說念文會餓死,商跟他學就好了,念法商會害了你,去念理工或醫。我就選甲組,最後選擇念建築。他說:「這個可以,嗯~念建築就很簡單了,業主我幫你找,賺比較輕鬆一點的錢。公司開下去,找200個人幫你畫圖,案子我幫你接,我朋友很多,你不用煩惱。」如果我爸後來沒過世,我大概就像我堂哥的版本,第一年就開名車,第二年翻兩億。後來,我就變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