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3日

簡媜 作家〈銀閃閃的旅程〉講座紀錄_(下)


人老了之後,欲望會變得很低,所以大家不要什麼都等到退休才行動,年輕時想著退休要學國標舞和要去環遊世界等等,告訴大家有些事是年輕時就要去完成的,不用等到退休,也不要把一堆事推到65歲才去做,那會來不及。因為愈老欲望就愈低,就像天黑就想回家,不喜歡在外過夜,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親情牽絆,只是想回到自己的狗窩。這不僅在我阿嬤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老人家也是如此。還有老人家需要有人跟他們聊天,我阿嬤因為喪子哭得太傷心,不到80歲眼睛就看不見了,而且她是一位自尊心很高的老人,當她眼睛還看得到時,是那種不願等人伺候的老人家,總覺得凡事自己做就可以了。可是,當她眼睛看不到之後,有很多事都沒辦法做,對家人的依賴感也會增加,有空我們就會陪她聊天,但基本原則就是聊天的內容不能當真,為什麼?舉例來說,像在我阿嬤年輕時,家裡的事從田、菜園、人到畜性樣樣都要她處理,所以她的性子很急,我們小孩如果打鬧或不乖就容易被打,甚至修理到金光閃閃。當她老年看不見時,我們會將新聞唸成台語給她聽,阿嬤只要聽到虐童案,就會感慨地說:「為什麼要打小孩?為什麼這麼殘忍?打小孩居然打得下去?」我弟就會很驚訝地問她:「妳以前為什麼打我啊!」我阿嬤會說:「哪有,我沒有打過你,我從來不打小孩。」「對,阿嬤最疼小孩,不會打小孩。」也就是老人家的記憶完全是經過一翻的篩檢,如理解這點,就不會為這種事爭執。這點可能也是大家會碰到的情況,我阿嬤年紀愈大時,她不時會提到想回鄉土葬的身後事,對當時正處於打拼事業時期的我們來說,那是非常遙遠的事,而無從答腔。雖然我們搬來台北麼多年,但是她念茲在茲就是想回鄉下老家。我們告訴她鄉下老屋己毀了大半,她會勃然大恕反斥我們:「那老屋明明還很好,百年之後要回去那裡辦喪禮。」某次,她又舊調重彈,我妹就回她:「好啦!講歸妳在講,到時再把妳BarB.Q.。」阿嬤問:「啥是BarB.Q.?」「烤肉。」火化的意思。這是在老的過程中,我們孫子會以這種開玩笑的方式跟她對應,像她也常抱怨:「眼睛瞎了,比死還慘!啊~不讓我死一死比較快活。」確實活在黑暗世界有很多不方便,但也不要當真,我們聽久也就麻木了。某天她又再唸了,在冬天裡一陣冷風吹來,她問我弟:「落地窗是不是沒關?」我弟回她:「吹一點風沒關係,空氣比較流通。」「這樣容易生病。」「妳一天到晚說要死,沒生點病是要怎麼死?」阿嬤就會笑出來了。這是她在眼睛看不到,失智也還不嚴重的時候,我們之間的相處時光,很珍貴!在過年期間我們家人會聚在一起玩大碗公擲骰子,有時候我們會捉弄阿嬤,今年不玩擲骰子了,一點意思都沒有,她老人家就會坐立不安,不一會兒就問:「嗯~今年要玩嗎?」為什麼阿嬤很熱衷玩擲骰子?因為阿嬤每丟必贏,她不是賭神,可是每次過年總能到贏一大疊的鈔票,好不快樂!這段時光對我們來說彌足珍貴,如果把這部份的親情抽離,我想我們家人之間會有一大塊的缺憾。到了晚年失智情況愈來愈嚴重,她每天早上起來就會痛哭,說她歹命,也確實她一生坎坷,我們會告訴她:「妳好命啦!孫兒都長大事業也都小有成就啊!」我們當然知道她哭是因為60多歲就失去唯一的獨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可是,在她90多歲的時候,她的記憶回到了最傷心的時刻。除了中西醫,我們甚至求神問卜都無法停止她的傷悲。只要阿嬤開始哭,我弟就必需趕快去關窗戶,擔心鄰居誤以為家暴而報警。後來,我們帶她去看精神科,情況才有改善;這也是我們要多去了解的相關醫療常識。

我們常說的「呷老有三壞:哈嘻流目屎,放尿加尿苔,放屁兼滲屎。」這台語的說法,真的很毒!「呷老有三好:顧厝,帶囝仔,死好。」說的是老人的剩餘價值,非常一針見血的台語俚語。盧梭的名言提到:「老人該做的研究,僅僅是學習該怎麼死。」這當作是自我提醒,不要記下來拿回去給父母看。好友間也會共勉彼此「祝你好死!」其中隱含了很大的祝福,也就是「善終」。老人也是分很多種,有可敬的、可愛的、可憫的,還有可~的,叫得動的只剩銀行行員;也有固執的老人,很多種,只是和大家砥礪共勉當個可愛或可敬的老人,不然會讓他人感到棘手。再來是現實狀況,當然我們希望是,有錢、有屋、有人、有事。我認為現代人不見得可以適應三代同堂,理想的狀態是住附近。這也是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就要有規劃,有所寄託,避免老年生活過得很無聊。有些老人早上七點半就將今天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沒事可做了,等著一天過去打電話給兒子女兒,這樣的老年生活也是蠻辛苦的;反之,做子女的也要想辦法幫我們的父母找事做,過去他們打拼或忙於家計,但當兒女們都成家立業之後,就不知道做什麼了;不管是父母或是我們到了中年之後,最好都要發展自己的興趣,這蠻重要的。理想的銀色生活是醫療、生活照護和活動安排,政府可以做的是盡早做好這些老人生活網絡的規劃,規劃完整的話,未來可以減少很多的社會成本。尤其我們現在很仰賴外籍看護,如果哪天無法再從其他國家找外籍看護時,我們台灣自己的長照系統能否擔起照護的責任?在書裡,我提到幾點期待是有待政府可以加緊腳步規劃的,期待三代同堂住宅,不一定是同住,但子女可以就近照顧;期待一所老人大學,也就是讓老人有地方可以學習;期待一處銀光會館,能夠提供老人參與活動的地方;期待社區照護網。再來是做子女的待老三寶六條,三寶是:聆聽、陪伴、牆頭草。除了聆聽和陪伴,牆頭草是我們不要父母說什麼立刻推翻,儘量可以用委婉或迂迴的方式,甚至不論什麼都好。六條其中幾點很重要,不要給父母臉色看和不要說傷害的話,做一個讓他們信任的子女,付出,以及感謝付出最多的人,也就是如兄弟姐妹有人待病的父母,通常那個人是最容易身心俱疲,心力絞悴的人,其他的家人必需看到這個人的付出並感謝。尤其是住在不同屋簷下,只是回來探望,短暫停留,將待病家人的一切視做理所當然;如果我們可以事先規劃的話,讓待病的家人可以得到相對應的安慰和補償,這樣也可以減少家人之間情感的消耗。但我必需講,這件事常常是被嚴重忽略的。在書裡,這點我有做一特別的陳述,希望有相同情況的讀者能被安慰到。

有一天問我阿母:「妳下輩子要不要再做人?」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要。」
我問:「妳想做什麼?」
她說:「作仙。」
我嘆了口氣說:「我也不要做人,做人太辛苦了。」
忽然驚覺,我與她相處的時間不多了。父母雖然老了,但還沒到病塌前,也是最後能夠好好相處的時刻,這時間有多長?有多短?我們並不知道,也就要好好珍惜。今年帶我老媽到台大去看花曬太陽,看完杜鵑花換看流蘇,她覺得滿地流蘇沒有善加利用太可惜,找來了袋子,我們帶著一大袋流蘇落花回去當肥料,我知道從此之後包包裡隨時要備袋子。前幾天帶了我媽和兩個姑媽坐高鐵去玩,如果哪天你們做了老人團團長請切記,第一老人永遠不守時,明明約好9點,但他們往往815就到了。因為老人家通常45點就起床了,所以村里服務的遊覽團往往是6點開車,這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第二是老人永遠會搶先付錢,即使是在公共場所或候診眾多的醫院診間,這點曾讓我困擾和生氣,但沒效,我也就欣然接受;這是老人的兩大行為手則,可能我老了也會變成這樣。第三老人永遠需要廁所,只要到有廁所的地方不仿就問一下,前一秒還說不要,後一秒就說那去一下也好。第四老人永遠需要一把椅子,約見面最好選擇有樹蔭或椅子可以坐的地方。第五是隨身攜帶小恩物,就像衛生紙、百花油、綠油精、酸梅之類的。我媽很會做各式各樣的粿、綁粽子、醬菜、豆腐乳,甚至醬油,如果有機會你會發現父母都有一身好功夫,只是你有沒有去發覺?有沒有去珍視?有沒有去傳承?當我們能感恩父母,欣賞長輩,讚譽上一代累積的功勲,這也意味著,我們已儲存熱誠的心,準備展開老年旅程。英國詩人丁尼生的詩〈尤里西斯〉中提到「我不能荒廢我的旅程,我要暢飲生命之酒,直到杯底。」在書裡的〈生命燃燒於每一瞬間〉是我談齊邦媛老師,雖然不是課堂上的直接教授的老師,但她對我的啟發和教導非常的深遠。齊老師前些年出版的《巨流河》,那是她在80歲到了林口的養生村,利用5年的時間完成的。她示範了一個非常神聖的老年生活,我不禁思考,老,到底是拔根的過程還另外一次的種植?是一條通向黑暗還是光明的路?老,一定必需悽涼悲苦?陷溺於自憐目艾的苦水裡?還是正好可以把健忘當成一支帚把,掃蕩不值得保存的檔案。老,必然要繳械投降,自此貧化了靈魂乖乖等待肉軀被啃食?還是拿出多年的智慧與文化底蘊,服膺艾略特的箴言,「人生燃燒於每一瞬間」。

老年學測必考題:1、財產要適時和適度的分配,別留下蠢財。2、照護的方式,養兒防老,可能有心,但有時也會無力照顧,是不可靠的。3、一定要養成哲學家的素養、溫潤如玉的儒者風範或曠放瀟灑的隱士,除非是失智,不然當人老時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撐。4、願望、遺囑、醫療指示與後事規劃,這些必需用一種開放的心胸來面對;這些年社會風氣漸開,有些老人家可以談或自有安排,對於無效的急救也有所討論。我姑丈生前做了一個決定,他晚年罕見疾病纏身,在過世前,某天他請我姑媽去幫他拿些文件:放棄急救,也就是安寧緩和醫療的意向書,再來是要器官捐贈,最後,他要捐大體。第二和第三項是我們很難做得到的,對家屬來說要接受更難。他意識清楚時,我姑媽再次問他:「捐大體你會後悔嗎?」無法言語的情況下,他用力的搖頭表示不後悔,因為這是他的遺願。後來病情直急轉直下,人在美國的表弟回來直奔醫院,看到病塌的父親,但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器官捐贈和捐大體。雖然之前文件是經家屬的共同認證之下完成的,但那一刻來臨時,他想推翻無法接受又懊惱。當時我請表弟與姑媽溝通確認,因為一個是他父親的遺願,再來是母子是否坦下心理情結的問題。我姑媽告訴兒子:「直到昨天你的父親還是堅定不後悔」。當初她問過我姑丈為什麼這麼做?他說:「這一生做過很多錯事,至少要做一件對社會有意義的事。」子女固然有很多不捨,但畢竟是父親最後的大願望。後來,院方評估不適合器官捐贈,符合捐大體送到台大後,院方做了很好的解釋、寬慰和感謝。大體經過一年藥物的處理,今年我姑丈的大體正式上解剖台。就在前陣子台大醫學系學生打電話給我姑媽,10多個學生到家裡拜訪,除了表達感之意,也為了解大體老師生前的情況,並詢問是否觀禮;畢竟家屬的心裡還是會有波動,於是婉拒了。最後,我姑媽告訴這些年輕聰明的孩子:「你們好好學,謝老師會保佑你們每個人,以後成為有醫德醫術很好的醫生。」如果不是我姑丈的堅定,我們就體會不到他的捨讓家屬得到的溫暖和安慰。這也是我在生死學這堂課上,遇到齊老師示範了如此神聖的老年生活,而我的姑丈讓我了解到捨的意義。這部份在書裡,我是以自我對話的方式,期許自己在老病死之路做一個自我負責的人,能夠優雅的老去,尊貴的離席。

最後,我們談到告別。我阿嬤一生非常的苦命和絕望,這樣一個絕望的女人活下來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愛」。記得阿嬤常跟我說,50年前當時我兩歲時的某個夏天,酷熱的下午她背著我,肩上還挑著東西,赤腳的她說路很燙,問我下來自己走路好不好,我不要,反而叫她走旁邊有草的地方就不燙了。去年當我阿嬤100歲時,她又再度背起我,親自教導我生死學這門課。她啟程時是冬天平日的早晨,家裡只剩外籍看護和她,當我被通知趕到,聽不到心跳,我決定不呼叫救護車;這是很艱難的時刻。我撫摸著她還溫暖的手告訴她:「阿嬤,妳現在都沒有病痛,沒有煩惱,也沒有委曲……。多謝妳一輩子為我們犧牲,在我阿爸死後將我們扶養長大。」我知道阿嬤已經100歲了,也知道她常年病塌,也知道她可以得到解脫,但告別的時刻很難,非常的困難。如果父母和長輩為我們辛苦一輩子,告別的時刻就值得我們為他們堅強。另一位是我的公公,他是位慈悲和感恩的智者。我公婆兩人是初戀情人,也是偕老的伴侶,倆人彼此為對方設想,可以給我們晚輩很多的啟發,最重要他是完成我理想人格的人。他律己甚嚴,對物極為愛惜,把節省下來的資財再拿來幫助清寒的學子;也就是〈大智度論〉裡談到的第九種風──慈悲。他在台北某商職設立獎學金20多年,因為他在16歲時,由於鄰居徐公公資助10元學費,他才得以完成學業。當他88歲時,無論如何一定要到江蘇徐公公的墳前祭拜,92歲抱者感恩的心,他家鄉的中學以徐公公的名義設立獎學金。過世前,他告訴兒子,也就是我先生說:「我有三點指示,一要遵守家族傳統,走正道。二要有信心,不要怕困難。三要勤儉克己,幫助別人,做慈善公益的事。」我父親過世時,我還小不懂得告別,而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做。某天唸報給他聽時,我告訴他:「爸爸,謝謝你裁培了一個那麼優秀的兒子給我做丈夫,我覺得做你的媳婦很榮幸。」他已病重無法多言語,他僅回了:「哪有,哪有。」還好我即時說出了對他的感謝,這也許是我們要學習的,告別前知道如何感謝。如果人的一生是旅途的話,總有一天我們要完成,而生命的真諦是什麼?不在於帶走什麼?在於留下什麼?不在於如何開始。在於怎結束?怎麼開始我們沒辦法決 定,但我們可以決定要怎麼結束,結束的時候記得要圓融。這就是一生的功課,與朋友們共勉「不管這一生的版本如何,終有一天,必須去銀閃閃的地方,領取屬於自己結束。在這之前,拿起鋤頭認真耕耘,歌頌活著的每一天!」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